新高考改革收效甚微?对话布朗大学教育经济学博后叶晓阳
编者按:
人生最重大的抉择面前,你会遵循自己的本心还是草率行事?
在本期节目中,教育经济学方面的学者叶晓阳老师讲述了在不同的时间点,诸多学子是如何因为缺乏经验,或信息不对称,以及被迫要在这个系统中去进行最安全的博弈,而做出了不符合自己意愿和兴趣的大学/专业选择。
当我们在讨论现在的毕业生在走向社会时为何如此艰难时,也许都可以回溯到最初的这些选择:是否有机会练习为自己做决定,是否可以追寻自己的本心,是否有空间追寻自己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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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志愿填报,一场异常庞大且残酷的博弈
声东击西:在高考志愿填报这个人生最重要的抉择面前,学生、家长和学校是如何「博弈」的,其中的障碍有哪些?
叶晓阳:高考志愿填报的行为和结果受两大因素影响,分别是制度因素和个体因素。从个体的角度而言,高考志愿的复杂性由信息、偏好和策略三个层面叠加而成。不尽人意的志愿填报可能是由信息有缺失、兴趣有偏差、策略有错误造成。
就信息而言,你需要了解大学和专业,还要考虑到自己的分数;就兴趣而言,很多人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兴趣点,自己想学什么专业,这造成了很多问题;就策略来说,现行的高考录取制度算得上是一种博弈,每一步的背后都有很多策略问题。不同家庭背景和不同特征的学生会因为这三点得到不同的结果,其中最劣势的学生可能这三点都没把握好,最终导致志愿填报的结果不尽人意。
高考志愿填报最终是一个机制设计的博弈问题,规则制定部门需要做的是设计一个好的机制,减弱策略对志愿的影响程度。如果志愿填报中策略的影响过大,那么学生犯错的空间和犯错的可能性都会非常大。
声东击西:悖论在于,高考学生一门心思扑在考试本身,志愿填报中所需要的信息、兴趣和策略往往是他们不具备的,很多时候都是父母在替孩子做学校和专业的选择。
叶晓阳:让学生自己参与到决策的全过程,这一点其实非常重要。但是,我在辅导毕业生进行志愿填报时,特别想帮助同学们来掌握这个方法和技能,让他们自己做出这个重要的选择,但和我打交道的大都是父母。例如,我的志愿填报讲座的参与者 80% 以上都是父母,来参加的学生占比很低。
当父母过度参与时,他们替子女选专业会过分强调专业前景。我被父母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专业的前途,毕业后的收入等等,家长们普遍过分关注这一个维度,但是专业选择和学校选择本身是一个多维度的事情。
我认为专业的选择需要考量三个因素,分别是平均前景、个人兴趣以及个人能力。一个正确的选择至少要占到上述两种因素,当绝大多数选择仅仅看重专业前景,学生没有兴趣、没有学习的动力,很大可能是学不好这个专业的,也不一定能够拿到专业的高回报薪酬。
声东击西:其实高考志愿填报中的「信息+兴趣+策略」,是一个做选择的通用步骤,适用于我们人生的大大小小的抉择。
选择之前,要理解自己、理解游戏规则,再做出恰当的策略。然而,在高考志愿填报这个巨大的抉择面前,高中生往往是无知的,父母往往是简单化理解,这就导致了选择的「鲁莽」。
▲ 1977年恢复高考|图源:Unsplash
叶晓阳:高考志愿填报其实是高中生成年后第一个重大的人生决策。这个抉择很难,它本身就很复杂,抉择的时间很短,而且对于学生而言,他们没做过这类决策,没有办法在经验中去学习,以此提升抉择的能力。
复读生在志愿抉择上会更好一些,因为他们有既往的经验积累。除此之外,家庭背景好的学生,平均的志愿填报结果也会更好。虽然高考几乎是最平等的教育筛选机制,考试和录取存在的客观困难对所有人而言都相似,但在主观上,部分学生有更好的机会去解决困难,最终导致了结果上的不平等。
所以,我倡导初高中阶段要开设更多让学生做抉择的课程和实践项目,让学生们接受并习得如何做决策。
声东击西:对于个体而言,做抉择是一件困难的事,个人层面的差异也会让结果千差万别。好的一点是,我们的教育改革似乎想要降低个人决策的重要程度,进而使高考志愿填报更加公平,我们的高考制度在做什么样的努力,当下又有什么成效?
叶晓阳:过去 20 年来,我国有以下重大的高考改革。
第一,从顺序志愿改成了平行志愿。顺序志愿最大的问题是它很容易造成分数与录取的不匹配,而平行志愿很好地改善了这一点,它给学生多重的保护。一方面,平行志愿让分数和录取更加匹配,大幅度减少了高分低录的同学。顺序志愿制度下,高考分数达到清北线,但被二本学校录取的结果常有发生,改革后这样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
另一方面,顺序志愿让考生通常只有一次机会,这就限定了考生对院校和专业的选择偏好;而平行志愿让考生有多个机会,帮助他们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性。所以我认为平行志愿是过去 20 年,我们教育政策里非常成功的一个改革。
第二是新高考的出现。这是过去五年,高考录取制度改革中最重要的一个。新高考有两大改革,分别是考试科目改革以及录取制度的改革。
就考试科目而言,传统的模式是文理分科,新高考则是可以在七门或者六门选修科目里面任选三门。这种情况下,考生就可以选择更感兴趣的科目。选择的科目,一方面决定了考生能够填报什么样的专业,另一方面也改变了高考分数的计算方式。
新高考采用赋分的方式来计算分数,即按照同一个科目相对的排名比例进行赋分。但是,各科之间的分数和难度都存在差异,例如物理排名前 1% 和生物前 1% 在难度和得分上不可比,但是他们最终的赋分却相同。这样,赋分制让学生们倾向于更加功利性的选择。
▲ 图源:Unsplash
声东击西:新高考的选科改革,在我看来其实是为了让学生在抉择时将个人兴趣纳入其中,但是现实却是,赋分制反而刺激了科目抉择中的功利取向,偏离了兴趣取向。
叶晓阳:新高考有两点弊端,非常复杂,以及并没有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反而是用一个错误弥补另外一个错误。
高考制度在底层的设定上就有问题,新高考等改革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而不是去修改制度本身。所以很可能漏洞会越修改越多,非但旧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还可能出现很多新问题。
中国的大学和大学生都太像了
声东击西:我们现在整个社会都有一种思维模式:「一考定终生」,即认为考试和分数能够决定命运,这种思维对之后的很多选择其实都有消极的影响。
叶晓阳:「我们的社会太依赖所谓的确定性」。比如上了清华,就希望百分百能去公司做高管,但现实并非如此。人生是一个概率性事件,生活不会给我们任何确定性的承诺。但这并不是说听天由命,什么都不做,坐等上天安排我们的命运。
我们的努力可以提高成功的均值。平均而言,相较于小学学历,大学学历者的收入均值更高。但是围绕这个均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特性,这个群体都在围绕着方差波动。努力的意义就是提高均值。
声东击西:理想的大学模式是,大学有明确的培养目标,例如能让学生接触到不同的东西或者是培养学生的工作能力等,每一所大学都应该有自己的特点。
叶晓阳:大学的多元能够让学生的选择更加多元。
中国的大学太像了,大家都四平八稳,是国家经济社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被不断地制度化(institutionalized)。这导致学生们倾向于上综合排名更高的学校,单一的校园标准扼杀了学生选择的多元性。但是像在美国等国家,学生的选择是更加多元的,也并非是单向度地以学校排名为准绳。
▲ 图源:Unsplash
中国的大学生也太像了,他们的终极目标非常精准,试图拿到一个通关秘籍。按部就班,效仿前人,一步一步走到出口。大家都在做一些随大流的选择,并且希望人生的每一步都可以被预测。最终忘记了成为独特的个体,忘记了去寻找自己,发展自己。
声东击西:像高考的后遗症,似乎「一切皆有正确答案」。
「看见远山,发明远山」
叶晓阳:我的本职是经济学家,但我更有诗人的底色。我在大学里面受到最有价值的教育,也与诗歌和文学相关。很幸运在大学期间,有老师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成为我自己,我可以不随大流,我可以做非常特殊的人。
我在北大求学时,江涛老师和胡旭东老师对我的触动非常大。胡旭东老师在北大的诗歌节上的发言中引用一位外国诗人的诗,「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是一头怪兽」。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怪兽的力量就是想象力和灵感,我们不必去做一个四平八稳的人,不必成为别人期望中应该成为的样子,而是要有自己的价值观和喜好,有自己的方向。
▲ 胡旭东老师|图源:网易
第二位是江涛老师,他曾送我一句话,我一直将这句话视作我的座右铭:「发明远山」。
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同学其实是在登山,山是存在的,我们有确切的目标,有确定的路径,做好每一步就一定能够登到被承诺的山顶。而发明远山,则是需要自己去创造。远山并不存在,远山需要自己去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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