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 (12)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所有内卷行为的心理基础。
你有的而我没有,那就是不公平,不公平则气不顺,气不顺则必须有发泄的口子。对外发泄,没有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量,所以就只能窝里斗,而且专挑软的捏弄。赵太爷不敢惹,小尼姑的头难道还摸不得吗?如果说西方的文化象征是十字架,那么中国的文化象征则可以说是八卦图。十字架四面出击,而八卦图则外面看着圆润和谐,里面却在内卷,白咬黑的头,黑啃白的腚,生死缠斗,无止无休。
这天晚上的孙琳,就几乎被不公和嫉妒烧糊了,她急需一个释放负能量的出口。
孙琳初中一毕业就有后山的同学来家里提亲,被她一口回绝,因为她想嫁到镇上去,那样就能飞出这破山沟子,从母亲的管制下逃开,从这个看不到出路的鸡笼里逃开。虽然是农村户口,气质又粗糙,但孙琳长得美貌,因此在高中的三年期间,也曾有不少镇上的同学对她表示过几分意思,却不知道是嫌弃她户口低级,还是受不了她性格粗鄙暴躁,总之个个没等热乎就都先后撤了火。而她骨子里又有些血性和傲气,不肯太伏低做小地上赶着,所以高中三年竟一无所获。在当地这个年纪还没有定亲,就引起了一些闲话,周蕙便有些着急了。恰好后山那个初中同学对孙琳一直念念不忘,托人打听到她一直没有定人家,于是等孙琳高中一毕业就赶紧再次来提亲。这回眼瞅着孙琳没有了嫁到镇上的指望,岁数又不小了,急性子的周蕙就连逼带吓唬地给孙琳定了亲。
为此孙琳哭闹了好一阵子。她再蠢,也知道不成亲还有机会,可一旦成了亲,就象当年的母亲一样,被栓死在了这深山密林里,再也没有了出头之日。不过哭闹归哭闹,她也知道犟不过命去,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而这个没吃过苦受过累的小兔崽子,竟然得了个全县状元,引得父母都眼皮子浅了起来,又是糖又是烟,巴巴地招待那些一贯攀高踩低的泥腿子小人。就连孙惕那个势利眼,也上赶着巴结,不知道从哪里淘腾出一个破桌子供了上去,真是犯贱!你再看看那个小兔崽子,得意的都快上了天!沾你光?呸!我稀罕?
第二天晚饭后,孙凤把小木桌摆在炕上,拿了书开始学习。刚看一会儿,就听孙琳在外边象挨了刀子一样尖声叫喊:“孙凤,孙凤,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听到没有?”
孙凤立刻吓得心突突地一通乱跳,她不敢耽搁,赶紧下炕穿鞋,走了出去。
她知道会有糟糕的事情等待着她,她也知道逃不过去,但她无论如何预判不到事情会糟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如果说在今天晚上之前,孙凤还只是想逃离这个家,而这个晚上之后她将对家人生出了恨意。恨意在这个晚上种下,扎根,然后一点一点发芽出叶,及至藤蔓缠绕,慢慢占据了她的心,蒙蔽了她的眼,让她跳不出去,让她一错再错。
孙凤刚一露面,孙琳手里拿着个木柴就劈头盖脸打了过来,“你个小娼妇,做懒做死的,看看你洗的碗,十个有九个不干净,你以为得了个什么屁奖就上天了?不好好干活,我照样打的你下不了炕!”
一个洗碗的监工,竟然也有了对他人生杀予夺的可能。有的人只要手里有一丁点儿权利,就会在那一丁点儿权力范围内大做文章,蚂蚁窝搞出克里姆林宫的排场,门卫摆出白头山血统的五线谱。
孙凤没孙琳力气大,又没她高,根本无法逃脱她的控制,被她没头没脑的一顿乱打,身上立刻象被烙铁烫了一样火辣辣的疼起来,于是她忍不住大声哭喊:“哥,哥。”
一听孙凤喊哥哥,想到原本是自己手下的小弟,现在竟成了小兔子的同盟,孙琳更是气得发了疯,五官扭曲得都变了形。她一边挥舞木柴,一边高声叫嚷:“找你哥?告诉你小兔崽子,今天你的靠山不在家,没人救得了你。”
孙梅开了正屋门,看一眼二人,木着脸传达圣旨:“大姐,咱妈嫌吵得慌,让你两个去里屋打。”说完,她便关上门回了屋。
孙凤知道父母肯定不会主持公道,哥哥又不在家,自己总不能被孙琳打死,倒不如今天就豁出去。想到这里,她双手用力抓住孙琳拿木柴的手,然后张嘴咬在了她的手腕子上。
孙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腕与孙凤嘴巴的交接处,对逆来顺受者的反抗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但随后疼痛真切地告诉了她事实。她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于是肌肉的记忆,神经的记忆,以及精神的记忆一起卷土重来,接踵而至的仇恨让她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她换了一只手拿木柴,雨点般砸向孙凤的后背,带着二十年的恨意积累。
孙凤很快就感觉到后背麻木起来,疼痛倒是轻了,不过她依旧紧咬牙关不松口。牙是可以很锋利的,象小刀一样锋利。它们割破了孙琳的皮肉,继续往深处压去。血顺着孙凤的嘴角冒了出来,然后在孙琳的胳膊上,孙凤的脸上云朵一般晕开来。云朵变成了雨,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红色是一个夸张且热闹的颜色,寥寥数滴便生发出屠杀的恐怖氛围,由此而造成的恐惧让孙琳忘记了仇恨与初衷,她扔了木柴,身体突然下沉,然后坐在地上杀猪一般哭叫起来。
孙凤咬着孙琳的手腕不肯撒嘴,只得也跟着半跪半趴在地上。见孙琳哭,孙凤心中大是鄙夷,竟忍不住想笑。
听到孙琳的哭叫声,里屋门开了,孙赞周蕙还有孙梅错落有致地露了头。
周蕙仿佛碰了逆鳞般惊呼一声,大步跨过来,揪着孙凤的头发将她甩到一边,然后拉起孙琳的手腕查看伤势。
伴随着刺耳的哭叫声,周蕙看见了一对血淋淋的月牙卧在孙琳的手腕处,闪着宝石光泽的血槽中,隐隐有垄沟似的粉肉翻着。在孙赞周蕙眼里,相对于孙琳来说,孙凤就是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浑身全是缺点不招人喜欢的外人。现在这样一个外人把自己的亲闺女咬的血肉翻飞,如何不让他们心疼和气愤?
周蕙气血上涌,对孙赞厉声喝道:“把她弄进来!”说完,她扶起孙琳,进了里屋。
孙赞把高眉骨耸成两个肉疙瘩,宛如长了两只角的怪兽。他走上前,大手一把抓住孙凤的头发,象拖一个布袋一样把她往正屋拖拽。
孙凤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头皮正从头骨上一点点剥离的疵啦声,她疼得眼睛直冒金星,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掀开了盖子,里面的热气、脑浆正咕嘟咕嘟地往外涌。到了里屋,孙赞象扔垃圾一样把孙凤扔到地上,然后抬起长腿当胸一脚踹在她身上,随即厉声大骂:“你个作死的小兔崽子,这才回来几天就敢跟你姐动手?你是吃了熊心还是豹胆?真是狂的没边了,看我不踢死你!”
孙赞后撤一步,摆开架势刚想再踢孙凤一脚,周蕙说话了:“她扛不住你的第二脚,等一会儿我来收拾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孙凤长到十四岁,才知道自己在孙家的名字是兔崽子。如果孙琳这样叫她是一时的情绪发泄,那么刚才父母也如此称呼她,那就是正式下文的意思,相当于官宣。
孙赞的这一脚,让孙凤立刻感觉全身每个部位都分了家,全都不是自己的了,哪儿哪儿都动不了,连喘气都浑身疼。
但孙琳却无法接受孙赞只踢了孙凤一脚。她在十五岁之前挨过父亲的无数拳打脚踢,那还都是在母亲打累之后的接力。苦和难凭什么只给她一个人?她要有人陪着,她要找回一些公平,从一拳一脚开始,一点一点地积累,平衡。
没有达到预期的孙琳,心中的怒火与嘹亮的哭声同时如哨箭一样直冲云霄,她死去活来的样子简直如丧考妣。孙梅和周蕙一边一个搂着她哄了好半天,孙琳才慢慢歇住哭闹。
周蕙这才顾得上看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孙凤,一想到她把爱女的手腕咬的血淋淋的,便气得七窍生烟,具体的表现形式便是刺耳的高音C:“原指望你将来出息了,能照看一下你的兄弟姐妹,谁知道你还没发达呢,就开始打你姐?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看看你给你姐咬的?她是你仇人吗?她是你姐?就这么下死手?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兔崽子。”
随着周蕙义正言辞的质问,她的目光,孙赞的目光,孙琳的目光,还有孙梅的目光,全都投向瘫在地上墙角里的孙凤,那一道道目光好似蜘蛛丝,织出一张密密的网,而孙凤,则是那只被困在网中的小爬虫。
身上的疼痛与心中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孙凤几乎喘不上来气,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布娃娃,脏呼呼地歪靠在墙角。又像是被人吃了仁儿后吐在地上的一粒瓜子皮,被踩过来踏过去。
孙琳见孙凤靠在墙角装死,心里本来已经稍微平静下去的邪火不知怎么,突然象浇了一瓢油,蹭地又蹿起来老高,只见她兔子一样跳下炕,光着脚,疯了似的上前撕扯孙凤的头发,没一会儿,就有好几绺散落在了地上。
疼痛与愤怒让孙凤突然情绪崩溃,她使出浑身力气推开孙琳,上前一步把炕桌上一把撬榛子的螺丝刀拿在手里,然后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叫,一边往自己和孙琳身上胡捅乱扎。
谁也听不懂她叫的是什么。
见孙凤玩了命,孙琳吓得跳起来,嗷的一声转身就蹦到炕上,躲在了周蕙身后。孙赞急忙跳下炕,一把抓住孙凤手腕,把螺丝刀夺了下来。
孙凤嘶心裂肺地大哭:“我不活了,你们弄死我吧,我不活了!我死了之后会变成厉鬼,天天来跟你们讨命,让你们一辈子不得安宁!”
正在这时,孙惕从外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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