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 (20)
薄薄的晨光下,十五岁的少女仿若荷叶上的一滴露珠,纤尘未染,晶莹剔透。
孙凤上了车,与楚科长及哥哥挤坐在后面。镇长在副驾驶位置回过头来打招呼:“小才女你好,好大的一双眼睛,难怪这么聪明,十几了?”
“十五。”少女糯糯的声音格外动人。
一路上,镇长和楚科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孙凤拉话,她也有问有答的回应。吉普车开得飞快,九点半就到了县一中的体检点。孙惕带着妹妹百般感谢镇长和楚科长。镇长亲切地笑着客气:“要说谢,我们才应该感谢孙凤小同学,给我们镇带来这么大的荣誉,不夸张地说,这是开了咱离岭镇的先河了。”
齐镇长他们走了之后,孙惕看看还有点儿时间,就在县一中门口找了个小店,带着孙凤简单吃了个早餐。
体检时,孙凤又遇见了县教育局的魏老师。他负责带着本县的七个考上江市一中的孩子,跟一中的老师接洽体检的事。
孙凤忙过去跟他打招呼,并感谢他替自己报考一中。魏老师对她好一番鼓励和夸赞。但他越说,孙凤心里越虚。她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自己是在梦中。
体检期间,有一个肤色微黑,鼓鼻子鼓眼的俏丫头,主动跟孙凤搭话:“你长的真好看,是哪个镇子来的?”
孙凤看着她,觉得她个子娇小,面容稚嫩,每个五官都圆溜溜的,很是可爱,就心生欢喜,回话道:“我是离岭镇灵水村的。我叫孙凤。”
“我叫胡敏,是清水县一中的。”那孩子突然腼腆起来,说完就低下了头。
孙凤本就寡言,也就住了嘴,只在心里憧憬,多么希望能真的跟她成为同学。
魏老师见她俩个搭话,就过来给两人互相介绍,孙凤才知道原来这个胡敏是清水县的中考冠军,而且因为早上学,小学时又跳了一级,所以才十三岁。
“你看胡敏这么小,所以妈妈不放心,也陪着来了。”魏老师指着场外的一个中年女人说道。
胡敏瞟一眼母亲,脸腾的红了。
胡敏母亲确实对女儿一百个不放心,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会儿提醒女儿站直些,一会儿提醒女儿别东瞅西看,一会儿又提醒女儿跑快点儿。搞得胡敏手脚无措,不时地歪头找寻母亲的身影。
体检很简单,也很顺利,基本上就是不瘸不瞎就行。
第二天,兄妹二人坐着小火车回到了灵水村。
孙惕无视周蕙的反对和阻拦,强行带着一个娇娇弱弱,半懂事不懂事的妹妹,跋山涉水,靠一辆破旧自行车,骑行十个小时山路到镇上,绝大部分还是夜行,路上既有野兽蛇虫出没,还有山高水长,其中艰险可想而知。不要说在灵水村这个芝麻大的小山沟,即便放在整个离岭镇甚至清水县,这件事也不可谓不是一件壮举。因此村里人无不对这个哥哥孙惕竖起大拇指,认为他是个有担当有魄力的男子汉。
相反地,周蕙势利眼、霸道不讲理的恶名在前,现在又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刻薄无情,这让她本来就不佳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全村老少暗地里都越发瞧不起她。
因此在灵水村,孙凤体检这件事成就了孙惕的名声,却使周蕙丢了大脸,让她心里如何不气?又如何不恨?但孙惕作为独子,是周蕙的掌中宝心头肉,是孙家未来的顶梁柱,是孙家的定盘星,她自然不肯怪罪儿子,更不肯怨自己,而是把一腔愤怒全倒在孙凤身上。本来孙凤不报幼师报一中的事还没有让周蕙撒完气,现在又迫使儿子孙惕夜闯大山,身处险境,又带累自己名声受损,因而新仇旧恨叠在一处,她恨不得把孙凤撕碎吃了。
所以,孙惕和孙凤从县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迎接周蕙的暴风骤雨。
周蕙知道村中最近都在议论她苛待亲生女儿,心里多少有些忌惮,便把兄妹二人叫进正屋,大热天将门窗紧闭,怕外人听到后,又该在背后碎嘴烂舌地讲咕她。
孙赞周蕙一公一母居中并排坐在炕上,孙琳孙梅两大护法一左一右坐在炕沿,孙惕孙凤作为本次的批判对象则只能站在地上,整个布局基本上借鉴了人民公审大会。
宝贝儿子毕竟平安无事,因此周蕙虽然依旧对孙凤恨的牙痒痒,但也没有了先前那要杀要剐的冲动了。
此刻居中而坐的她黑着脸,倒显得上面的雀斑不如平时那么扎眼,可以算是这几天唯一值得宽慰的事。她舍不得说儿子,自然就拿孙凤开刀:“孙凤,你个王八犊子,你好大的胆子!让你报幼师你偏不报!不让你去体检你偏去!带累的你哥差点丢了命!你死了没人稀罕,你哥要是有个好歹,我把你活剐了!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那我就明告诉你,那个什么重点高中你想都不要想,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次去县城我就当你哥带你出去玩了一圈,看在你哥的份上这次我也不打你。但是,开学你就去给我复读,明年接着考幼师。如果不同意,你就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灵水村呆着吧,高中也不用去上了。在咱们村里,初中毕业就出来挣钱的孩子有的是。”
没等孙凤说话,孙惕马上接过话茬儿:“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这次去县里,从镇上教育科的楚科长,到咱们镇的齐镇长,都说孙凤考上重点是给镇里争了光,是全镇的大喜事,怎么在咱们家就象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孙琳噗哧一笑,一掌拍在了自己大腿上,并为了提高讥讽的力度,还竭力让自己嘴歪眼斜起来,“镇长?你们还见到了镇长?百货大楼卖西装,你还一套一套的。真能胡扯,人家那种大人物会理你们,会管这些鸡毛蒜皮?别瞎掰了。”又转头对周蕙说:“妈。别听孙惕胡诌,不知道被孙凤那小兔崽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跟着她一起糊弄咱们。”
孙惕自然不服气,大声辩白:“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你还真别不信,人家齐镇长一听孙凤的事,别提有多重视,知道我们误了车,竟然和楚科长一起,坐镇长的小吉普,亲自送我们去了县城,这才没有错过孙凤的体检。”
孙琳啪啪地鼓着掌,又把头摇晃起来,再辅以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越吹越没边儿了,还坐镇长的车,你咋不说坐火箭去的?咋没半路把你俩摔死?人家镇政府是给你孙惕孙凤开的?鬼才相信。吹牛不打草稿,把咱爸咱妈当傻子糊弄。”
孙凤低眉顺眼地站在前窗边上,一句话不敢说。在回到父母身边的这一年里,她学到了很多,其中就包括如何审时度势地保护自己,具体的表现形式是尽量把自己缩小,最好缩到谁也看不见自己,常规定义为软弱。但是,用软弱抵挡四面八方而来的伤害,是十四五岁的孙凤唯一会做也唯一能做的事。
孙惕气得脸发红,急忙从兜里掏出两张名片,放到炕桌上,“你们看看,一张是楚科长的,一张是齐镇长的。”
周蕙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所以孙赞拿起名片,念给她听。
念完名片,周蕙与孙赞两人半天没言语,脸色象水中的月亮被人搅了一下子,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周蕙没有说话,其他人自然不敢搭腔,全都等着她的定论。过了一会儿,周蕙才说:“就算镇长抬举你们,那又能怎么样?他又不会给孙凤出学费,又不能上咱家来喂鸡刷完干家务活,这还是不顶事,说这些又什么用?”
孙惕眉头又皱了起来,“孙凤的活我来干,学费也我来出。”
周蕙与孙琳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然后同时放开喉咙大笑,整齐的象电视台录节目时的笑果排练。孙赞见周蕙笑了,也忙跟着嘿嘿地笑。
周蕙象听了天大的笑话,几乎笑出了眼泪,她好半天才止住声带的颤动,说道:“你出钱?你出什么钱?你的钱是哪里来的?先不说你的钱就是家里的钱,就单说你挣的那点钱够填孙凤那个无底洞吗?在大城市念三年高中,钱会花的象流水,你出的起吗?再说,你不结婚,不成家了?你干我还不干呢!你是我们孙家的独苗,传宗接代那是第一重要的。说话就到你结婚的岁数了,盖房子不要钱?订婚不要钱?彩礼不要钱?婚礼不要钱?孙凤过几年一嫁人,那就是泼出去的水,你听说过哪个爹妈会为一盆泼出去的水花钱的?”
被定义为一盆水的孙凤,此刻终于鼓足了勇气为自己争取受教育的权利,“妈,我上高中不用花家里钱,我自己去挣。”
孙琳立刻收住笑,瞪圆了眼尖声大骂:“呸!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你挣?你见过钱吗?你连个碗都洗不干净,上哪里去挣?到时候还不是得找咱妈要钱?那都是我们大家的钱,你花的钱是大家一起挣的,也有我一份,你别想花我半个子儿。小兔崽子真自私,就知道顾着自己。”孙琳说到最后,把自己说成个炮仗,一股气顺不过来,站起来抬脚就朝孙凤踢去。
孙惕眼疾手快,忙走过去挡住她,“大姐,你怎么又要动手?”
孙琳被弟弟挡住,只得隔着孙惕肩头朝着孙凤头顶虚空打了一拳。孙凤吓得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见到了妹妹的惧色,孙琳才既得意又愤恨地坐回炕沿去。
孙惕还想再替孙凤求情,多说几句。但周蕙不耐烦地摆摆手,发表最后陈词:“都别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也别再提,再提也不好使。孙凤忤逆父母不听话不孝顺,这就算给你个教训。你要还想出了这山沟,明年就考幼师,如果不同意,那就象你姐一样,在村里林场找点活干,等着十八岁嫁人。行了,都散了吧。”
宛如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眼看着就要死去,却突然看到有人烟,有河流,有树木,希望在濒死中重新燃起,但费尽余力走过去却发现,努力的目标是海市蜃楼。原来绝望不是来自于失望,而是来自于希望。
孙凤心中的期盼一下子如风中的残烛,如天上的流星,一闪而灭。
她站在院中,觉得那前山后山仿佛加了酵母,一夜间涨发得更加高耸逼仄,压得人抬不起头来。那周围的树,密密匝匝,挤得人透不过气来。太阳光照下来,一切都惨白凄惶。
灰败的天空突然轰隆隆地压了下来,瞬间将孙凤击垮。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一败涂地的孙凤正木然地躺在炕柜上,耳中充斥着孙琳懒猪懒狗的叫骂。她是被周蕙指派,负责看着孙凤的,不让后者出门。
突然叫骂声刹了闸,然后耳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孙凤,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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