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岁月1989(22)
六月三号。
二号凌晨一点,同属北京军区的27军、65军接到命令,化装进城。军人换便装、不带武器,分散混入人流,沿不同的大街小巷,向人民大会堂迈进。沿途有人用暗号引路。干部开地方牌照的车子沿途穿梭,尽量让迷失的战士归队。到三号凌晨三点,两军到达人民大会堂的人数接近两万。另有数千官兵没能到达,许多沿途被群众识破、无法脱身。有一辆部队吉普车在木樨地翻车,撞到四名群众,三死一伤。
戒严部队化装进城的消息迅速传开。凌晨,大街上涌动着愤怒的人潮。群众成功拦截两辆装满枪弹的军用轿车,一辆在西单路口附近,一辆在六部口十字路口。
下午四点,人民日报开编委会。钱李仁社长提出病休一个月,而此前谭文瑞总编辑住院,报社由陆超祺副总编辑主持工作。都是副部级以上的共产党高干,大家竟然一起哭了。钱以前是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长,消息灵通。
下午五点部队接到命令,晚上九点左右开始强行挺进,目标天安门广场。
五点半,新华社播发《中国人民解放军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随后播出。
晚上七点半,高自联宣布,晚上九点全市大游行,抗议政府暴行;天安门广场民主大学明天开学。
八点,新华社接到上面传来的新闻稿,将六部口的上万群众,称作“少数暴徒”。这是在有关新闻中,首次出现“暴徒”字样。
八点半,部队开始向天安门广场强行挺进。在公主坟,38军车队遭到群众人山人海的阻挡,人们用石块砖头做武器。多年来每天新闻联播巴以冲突的熟悉画面,在中国首都北京重现。
晚上十点,部队接到命令:鸣枪示警,镇压暴徒。在军事博物馆路口,防暴队大放催泪弹,火光冲天;部队乘机向木樨地推进。北京市人民政府、解放军戒严部队指挥部再次发布紧急通告,将拦截戒严部队的群众,称作“暴徒、流氓、地痞、打砸抢分子”。
十点半,38军到达木樨地。军人端着冲锋枪,向群众扫射。伤亡惨重,仅新华社职工家属就有9人受伤。劈里啪啦的枪声传到新华社,穆青社长说,“今夜,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夜!”
从军事博物馆到木樨地,仅一公里路程。三十八军,前有防暴队施放催泪弹,两翼有排障队移除路障,士兵一边高呼“镇压暴徒,坚决还击!”一边端枪横扫。民众手无寸铁,只有满腔怒火,人流像大海的波浪,前浪退去,又来新浪,没有怯懦,坦然面对疯狂的子弹。只一公里路程,38军先头部队却走了两个多钟头。他们的每一个脚步,都踏着人民的鲜血。
十一点半,军队进到宣武门西大街。新华社关掉办公大楼南侧的灯光,以免遭到枪击。都到这个时候了,群众还围着戒严部队说理。
人民日报接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关山复家人电话,告知关家女婿尹敬在位于复兴门外大街22号楼(一般称作部长楼)8层的家中,进厨房喝水时被戒严部队子弹击中头部死亡。
六月四号。
群众将若干辆公共汽车拼接,横放在复兴门立交桥上点燃,试图阻挡戒严部队。凌晨零时五分,38军动用18辆装甲车,冲上立交桥,清除火障。
零时三十分,38军到达西单路口,先施放催泪弹驱散人群,然后用两辆装甲车并排,撞开群众用公共汽车和电车做成的火障。成千上万的军人,跟在装甲车和坦克后面,一路呼啸向天安门挺进。
零时四十分,编号337和339的两辆装甲车,从西面冲过密集的人群,来到天安门,围绕城楼来回疾驰,横冲直撞、不顾一切。
凌晨一点,人民日报记者陆续从现场返回报社。有记者鞋上沾满鲜血,有记者横遭军警殴打、回来痛哭不止。
一点半,38军主力到达天安门,并立即封锁东西长安街。与此同时,另一支部队从前门方向到达广场南侧,并封锁东西两侧大道。至此,天安门广场被全面包围。数万军人从人民大会堂、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冒出,涌入广场。学生用喊声表决是撤是留,结果决定撤。洪涛出面跟部队谈判,要求给学生留一条撤退的通道。四点半,学生撤退,有学生被战士用帐篷撑杆、被警察用警棍打伤。广场没有发生大规模流血。
五点半,东路部队路过人民日报社时,疯狂打枪,甚至平射。报社大院内,男女老少痛骂共产党,痛骂邓、李、杨。
清早六点半,太阳照常升起。长安街上坦克轰隆,复兴门、新华门一带浓烟滚滚。四处一片狼藉,空中电线垂落、摇晃,汽车电车被烧毁、轰击。西单路口,成片自行车被碾轧成麻花,地面有一汪汪血、一滩滩脑浆。
摄影记者给陆超祺送来一张刚洗印出的照片。在六部口西长安街,坦克从人身上轧过去,许多群众倒在血泊中,他们大多是刚从广场撤出的学生。
苍天啊,谁——是暴徒?
人民日报刊登《北京这一夜》,陈述了基本事实:
【本报6月4日凌晨5时讯】《解放军报》6月4日社论说:“自6月3日凌晨开始,首都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3日22时左右,军事博物馆一带响起了枪声,戒严部队进城。从午夜到凌晨,友谊医院、阜外医院、北京市急救中心、铁路医院、复兴医院、协和医院、和广安门医院等不断给本报来电话告知收治人员的伤亡情况。到截稿时止,戒严部队已突进天安门广场。
一夜枪声,惊心动魄。但是当局强令各报刊登的解放军报社论第一句话,还是让众多编辑记者大吃一惊。既然一天前就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政府为什么不通过电台、电视台,及时告诫人们不要上街,而要等到四号凌晨、血肉横飞之后才由解放军报来宣布、评论?
报告伤亡的医疗机构大多位于西城区和海淀区、少数在宣武区和市中心,大体可以判断西路和南路最惨烈。
上午八点半,新华社国内部召开编前会议。中年女记者詹湘突然嚎啕大哭,马上全场哭声一片。
上面强令人民日报在头版刊登责骂人民日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孙巨同志的一封信》,原文甚至包含“滚蛋”的字样。王维澄不允许全文照登,且一再嘱咐不能泄露作者地址电话。孙巨其人,是已故政治局委员李井泉的儿子、康华国际咨询公司总经理。
今天,全国、世界各地,都爆发了强烈的抗议浪潮。长沙千余学生卧轨,京广铁路交通中断。成都数千学生市民跟警察互殴。杭州七千学生到省府请愿。沈阳数千学生举花圈、放哀乐,到市府抗议。太原数千学生高喊“血债血还”。呼和浩特四千学生举着十多个花圈,呼喊“为今天在北京死了的学生、市民报仇!”武汉万名学生上街,要求血债血还。兰州数千学生、数万群众上街,堵塞铁路公路交通。上海学生上街游行、堵塞交通,抗议北京镇压。南京数千学生冒雨游行,抬花圈、放哀乐,要求血债血还。济南四千学生上街,高喊“打倒独裁政府”、“推翻法西斯统治”、“李鹏放下屠刀”、“还我同胞”等口号。哈尔滨七千学生上街,要求血债血还。广州数千学生、工人头缠白布、臂带黑纱,上街游行、演讲、静坐。香港,近200万市民身着黑色或白色服装,20万人参加“黑色大静坐”。美国三千中国留学生、学者和华侨在首都华盛顿游行示威,抗议大屠杀。
他回政大,匆匆忙忙就睡了,因为三号的班,是从凌晨五点到下午一点。他睡得迷迷糊糊,感觉下半夜周边有动静。不到四点起床,老秦说王建他们去拦截军车去了,他自己今天有事儿、晚些时候再去看看。他去盥洗间刷牙的时候,看到人不断往外涌。他摇摇头,狼来了,狼来了,狼今天真的会来吗?
整个城市沸腾了,四处是愤怒的人群。不时看到,三三两两身着便装的军人,被群众揪住。他一只脚踏着自行车,一只脚踮在地上,“他们又没带武器,你们怎么就知道他们是戒严部队的呢?”错不了,看这发型儿、额头的这军帽印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怪戒严部队十多天都无法进城。
他每天去北京饭店找节目组,今天却碰巧在西单口碰到他们。一辆轿车,窗户已经砸破,轮胎已经放气,车顶上架着一支冲锋枪、挂着钢盔和军服,车后贴着标语,“这就是李鹏镇压人民的新式武器”。外媒聚集在这里拍照、摄像,他一眼就看到其中两部摄像机上自己熟悉的前三个字母。今天,看来会是繁忙的一天。
他走近,跟京华王兄打招呼。原来车上还有人,前面坐着几名学生,后面坐着七八名军人、一色儿的白衬衣。不同的记者拿着话筒,轮番上阵向军人提问,他们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王兄逗留了好一会儿,告诉他这样运枪弹的军车,前面六部口还停着一辆。临走时王兄拍拍他肩,保重哥们儿!
天安门广场,无疑是政府和民众争夺的焦点。节目组决定回到广场。经过六部口的时候,他果然看到那辆车。广场上民主女神周围,满是崭新的绿色帐篷。记者专门问,这些帐篷哪儿来的?全是香港各界捐赠的。人民大会堂外面政府的高音喇叭,和纪念碑下学生广播站的喇叭,针锋相对,各唱各的调。
广场上、各个街口人来人往,给人一个乱世的印象。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感到明显的差异。中国的新闻机构一定要强调安定团结,而外媒喜欢冲突,社会上出乱子,他们倒像过节。他们就指着社会冲突、各种灾难提高收视率,万恶的资本主义!突发新闻对应的英语短语breaking news,那是多半有东西在破裂的。
跟王兄一样,他到点一个多钟头都还没离开。两点十分,他刚要离开,六部口一带突然狼烟滚滚。他们以最快速度,朝那里狂奔。上千军警已将十字路口封锁,空气中弥漫着催泪瓦斯的气味,被驱散的群众大骂“李鹏,法西斯!”两辆警车载着群众截停军车上的枪弹,呼啸而去。在北京市二医院,急诊医师向记者介绍群众遭受的各种伤害。一名女生右腿被炸伤。一名机关干部膝盖伤口有五厘米深,看,这是射钉枪的钉子。一名建筑工人被橡皮子弹打晕。同样是遭到警棍打击,几名伤者被打到颅骨破裂,一名女性被打到下身出血。急诊医师对警棍伤很了解,“忒狠了!平时不会打这种部位。”
他就此跟同事告别,明天见。他看到西单口的那辆军车还在那儿,枪弹并没被抢运出去。有群众议论,政府不过制造借口,真正运枪弹怎么会走长安街这样的干道?制造借口——也许,车上的枪弹却是真的。六部口旁边就是新华门,所以那辆车上的枪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抢运出去。如果这是军事镇压计划的一部分,让供给车装满枪弹,从六部口走,是一个重大失误。万一群众端着枪往中南海里冲呢?另外,化装进城的军人并没有携带武器。军人跟武器分离,更让这场行动看来,是两个星期以来笑话的延续。大街上人群构成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不认为这场军事行动有任何成功的机会和可能。民主运动至此,已成为公民运动,而不仅是学生运动。
他去汉语学院,进他的温柔乡。六点钟,电视里开始播送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并没有具体说明要采取什么行动,只是警告不得阻拦,似乎不合通告体例。吃饭的时候,叔叔说,今天晚上就不要出去了。阿姨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她一看架势,不要出去了,好不好?他还是相信,昨天跟老先生在一起时的分析,和今天白天自己的观察。紧急通告并没有让人不上街,更没有说要开杀戒。外面街上的人不计其数,没有任何政府会选择与如此广泛的人民为敌。大家齐声说,还是小心为好。
他反复承诺,他就站在广场靠长安街那面最主要旗帜的下面,坚决不去别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那里应该是现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
政府的高音喇叭沿街播放紧急通告,没完没了,“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这个时候倒是让人不要上街,但街上的人还是很多。人多胆壮,群情激愤的同时,大家相对镇静。北京人什么世面没见过?改朝换代,战争与和平。各式各样的政府换了多少茬,北京人还是北京人。
还不到九点,广场上呈现一种奇怪的宁静。没人确切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他确信,众目睽睽之下,这里是现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他信守出门前对爱人的诺言。
据说,上帝对每个人都有一个计划。
六月三号晚上,聂辛来到了天安门广场,那根旗杆下。他没有参加任何组织、不是学生领袖,也没有参加绝食静坐、甚至算不得一个积极分子,更没有拦过军车、公然违背禁令。他来,只为对民主运动表示个人道义上的支持,同时见证历史。今夜,北京城,这样的人很多、不计其数,属于“广大学生、广大群众”,不属于“极少数”、“一小撮”。他个人的判断和选择,符合他的个性情操和学识水平,是上帝的安排。
上帝是万能的,对执政者也一定会有一番安排。慈悲的上帝,一定会做出仁善的布置。往远了说,有李聃宣扬的无为而治,孔孟倡导的仁政,释迦牟尼主张的不杀生。往近了说,执政者信奉马克思主义,而民众所做的跟当年马克思并无不同,成立组织、发表言论而已。更相关的,是学生已经指出,毛泽东说过“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邓小平本人说过“我们要创造民主的条件,要重申‘三不主义’,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宣布戒严之后,政府反复声明,部队戒严不是针对广大学生、广大群众。
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威武之师、文明之师、和平之师。即使,政府在今夜要采取果断措施,无非是像下午两点在六部口一样,用催泪弹、电警棍和橡皮子弹,才一千军警,就能驱散数万群众、成功夺走一满车枪弹,完全达到了目的,成效卓著。也许政府还会使用高压水枪,甚至射钉枪,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大可能死人。
这是上帝的旨意,符合各门宗教、哲学逻辑、国际惯例、中国国情、历史潮流、伟人思想和政府政策。
按照这种安排,戒严部队今夜会占领天安门广场,毕竟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广场上的学生不过血肉之躯,并非特殊材料制成。或许有人受伤,但不会出现死人。
聂辛会当晚回政大宿舍,至迟第二天早上。
他跟施惠会如期毕业,按计划结婚。然后一起去南方,孩子在温暖的冬月出生。特区优裕的待遇不仅可以保证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他们还有足够条件孝敬双方长辈。他们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过着梦想一样的生活。俩人牵着孩子,走在金色海滩上,火红的夕阳将他们欢快的身影投入蔚蓝的大海。
他们加入特区较早的创业群体,在社会的阶梯上稳步攀升,成为有头有脸、大家羡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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