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立夏间》56 实力和命
周一早上起来,立初霜就给李主任打了电话。不出所料,李主任没接。她想了一下,拿出昨天收到的电话留言人的名单,挑了一个香港打过来的。那人是97之后进入香港商界的红顶商人,管理着几个五星级酒店,和香港当地的证券公司老板、高科技业大佬和地产业投资者都十分熟识。前一段时间他通过立初霜为自己的女儿在美国找寄宿高中,然后买房子安顿太太来陪读。几次接触下来,发现立初霜和Fred、邓安达都认识。这次突发事件之后,他表达了和邓安达进一步接触的意愿。
果真,立初霜举着这位红顶商人的名号,顺利地过了李主任那一关。到了中午的时候,李主任打电话过来和立初霜约晚饭时间地点。出乎立初霜意料的是,李主任特地说:“邓先生执意要请你吃饭,请不要和他抢着付账噢。”
他们约在位于滨海大道商务中心大楼的一家不是很大,却风景优美,菜色名声不错的法国小馆。立初霜回家换衣服,很是费了一番心思。不是特别隆重的场合,不能打扮过分认真,但也不是普通的商务晚餐。她要表现诚意,也要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什么印象呢?立初霜在卧室的落地镜子前思索着。她向来看不起以袒胸露背吸引男人注意力的商界花瓶,但也害怕那种男仔头的“女强人”-------真是太浪费性别资源了。她的完美形象,既要显露智慧、优雅,带着神秘和自信,也要诚恳可靠不矫情。
她决定要穿裙装,有女性的柔美和随意;要穿单一的色彩,保持简单直白的感觉;要可进可退的叠穿,看情景决定策略......
立初霜很快从衣柜里挑出来一件米白色V字领开司米紧身背心,下身是简单的同材质的A字裙,落在小腿处。她配了一条淡灰色宽皮带,束出纤细的腰身。一根极细的哑光长金链子,那朵金梅花胸针当吊坠,闲闲地挂在胸前。最后,她套上了一件烟灰色的西服外套------到时候脱与不脱,就看气氛了。
今晚她叫助手开车送她,全程待命。如果饭后有机会,还可以送邓安达回家。如果可能的话,两个人坐在后座,那就又亲近了一步,可以聊点生活小事,岂不完美?
约的是七点钟,立初霜六点半多一点就到了。不到六点五十,邓安达也到了。出乎立初霜的意料,邓安达是和他的太太Mary一起来的。
立初霜下意识地扣上了西服外套的一粒扣子,起身笑容满面地迎接他们。
邓安达比立初霜想象得要矮一点。但是他身材保持得很好,或许很喜欢运动,或许和他服务警局的经历有关?他是那种可以把西服穿得很饱满挺拔的亚洲人,不算是特别帅,可是脸上带着机警与温和的矛盾融合,让他看起来很特别。尤其是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是诚恳得要命。呵呵,真是政治家的完美外形啊。
Mary姿色中等,身材偏瘦,挽了一个法式发髻,身着米色风衣,一字领小黑裙,画着淡妆,没有戴珠宝。她和立初霜握过手之后,邓安达就很自然地帮她脱了外套,交给侍应。Mary的小黑裙是无袖的,露出来肤色健康的双臂,上面还有明显的斑点。不过,她周身的坦然和愉悦,让立初霜心里一扭-----有个优秀的老公了不起吗?
立初霜向来讨厌这种女人身上说不出的“高傲”。老公优秀,呵护,就让她们好像披上了一件隐形却熠熠生辉的外套一样。当年的立晚秋就是这个样子,还加上一种“我是姐姐,我让着你这可怜、大龄、未婚妹妹”的潜台词。立初霜从那时起就开始喜欢看这种自负的女人当老公被别的女人搭上的时候那种暗搓搓的愤怒不平,比看那些老公被小三撬走的怨妇要好玩多了。立初霜讨厌小三,也讨厌那些老公被抢自己只知道哭,连离婚都没勇气的女人,当然,她更讨厌被小三牵着鼻子走的男人。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听见自己以低沉稳定的嗓音说:“能有机会认识邓太太,真是荣幸啊。邓先生你太有福气了。听说邓太太还是教育专家。”
“是的。Mary是教育学硕士。我们是Cal的校友。”邓安达看了一眼Mary,微微一笑,眼眉弯弯。这种微笑立初霜很熟悉------以前李永元向别人介绍他太太的时候就会这样一笑,说:“晚秋是学医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对了,再以前,陆一鸿也是这样:“晚秋是学霸,还是运动员。”
立初霜在自己大脑脱缰之前赶紧悬崖勒马,将注意力放回餐桌上。她眨眨大眼睛,带着羡慕和佩服的表情说:“哎呀,难怪你们的孩子看起来都那么听话有教养!咱们当妈妈真的是份全职工作啊,而且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周七天,全年无休。”
“乐趣也很多,我觉得自己比Adam幸运,可以和孩子们有很多相处的时间。”Mary笑着回答,然后问:“立女士的孩子多大了?”
“叫我Faith吧。我女儿十七岁了。Teenager。”立初霜摇摇头,说:“有时会想她快快去上大学,我就轻松了。有时又很舍不得。”
邓安达点点头:“孩子长得好快。有些孩子很幸运,生在稳定安全的家庭。但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样的福气。我去湾景区看见的那些家庭,真的很大一部分不适合儿童生活。我看着吸毒的父母,酗酒的亲戚,暴力的手足,心里真难受。”
Mary伸手拍了拍邓安达放在桌子上的手,邓安达立刻反转手掌,握了一下,两人的结婚戒指交相辉映。
这种不是刻意秀恩爱,却自然而然的温暖互动,让立初霜在心里叹气。她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特别伤感。
好在开始点菜、上菜了。晚餐进入主题,她的任务也进入主题。在小番茄夹鲜奶酪、柿子色拉、新鲜生蚝、烟熏鹌鹑、煎雪花牛肉的间隙里,立初霜把自己成立非盈利组织的想法顺利穿插推送。邓安达和Mary听得入神,频频点头称道。
中间上来的青瓜奶油冷汤和松露紫米饭,把各道菜的过渡和话题的切换完美勾连。等到甜点上来的时候,邓安达和Mary互换一部分盘子里的食物,让彼此尝一尝自己喜欢的美味,气氛更为轻松愉悦。立初霜知道可以把资金议题也最终呈上来了。
“我的客户和朋友们对于给邓先生的捐款可是特别的踊跃,他们真心看好你,希望旧金山在你的任内能走上更高的世界舞台。”立初霜拿着小勺子,拨弄盘子里的酥皮奶油烤梨,不动声色地说。
邓安达优雅地用刀将盘子里小巧的奶油泡芙切了一半,带着对力度的控制和切割角度的考量,好似外科医生般的精巧,然后抬眼一笑道:“谢谢!我很感恩。不过非盈利机构永远是IRS紧盯的目标。我目前民调领先,应该已经进入顺风航行的阶段了,用力不能过猛。”
立初霜笑着闭了一下眼睛,用力点头,说:“完全明白。资金的事情我们会合法合理解决。我们公司的法务很有这方面的经验,当然,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寻找大律所合作。Mary来任职教育专家顾问,最合适不过,而且也无可厚非啊。”
Mary看着立初霜的眼睛说:“谢谢你!我相信大家都会把握好分寸的。”然后她说了声抱歉,起身去洗手间。
立初霜看着Mary的背影拐进走廊,对邓安达说:“邓先生相信直觉吗?”
邓安达往椅背上一靠,带着思考和审视的眼神看着立初霜,说:“我不相信直觉万能。但是,我知道自己时不时会被直觉影响。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吧?”
“嗯。”立初霜点点头,说:“我的直觉向来很准。我看好你。你值得选民的信任和崇拜。虽然我不是旧金山选民,可是我的感觉和他们是一致的。”
“你确定这种感觉是直觉?而不是研究结果?”邓安达有点棋逢对手的快意。
立初霜这会儿笑得妩媚:“你希望是直觉还是逻辑呢?又或者,是一种情绪?”
“呵呵,对我来讲,没有区别。”邓安达抿住嘴,似乎表明了一种决心。但是立初霜眼尖地发现,他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Mary这会儿走了回来,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事情?”
立初霜马上说:“有关决策。中国人讲究策略兵法,有时候是迂回,有时候是递进,有时候声东击西,有时候欲擒故纵。邓先生应该很明白这些的。”
Mary看看邓安达,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说:“有空你给我讲讲?”
邓安达笑着点头,说:“我其实不是很懂。我生长在美国,底蕴不足啊。不同文化的策略千变万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对人性的探究和利用。说到底,都不是那么美丽的。”
“所以啊,我还是喜欢做生意。在商言商,直截了当。其中也有很多有趣的东西。”立初霜给大家的杯子里添咖啡,接着说:“最近我听说了中国的月饼攻略,才是商业天才呢。”
邓安达和Mary都好奇地看着立初霜,后者一扬眉毛,双眼带着神秘的笑意说:“我听说啊,中国的商店在中秋节不仅仅卖月饼,还卖月饼票。”
邓安达解释给Mary听:“月饼票就是可以拿着它去商店换月饼的票据。”
“对,是这样。不过,这月饼票可有学问呢。我举个例子哈,商店出售一张500元的月饼票。顾客A花了500元买回来,送给B。B转手以350元把月饼票卖给了市场上专门收月饼票的人,我们叫这些人‘黄牛’。商店再以400块回购月饼票。”
立初霜停了一下,让他们俩心里算算账。
“商店什么也没干,就稳赚了100元?”邓安达问。
“是啊,不用卖月饼,一倒手就赚100元!”立初霜说。
Mary皱了皱眉头,问:“这样搞一下,是A亏了啊。他的500元花出去了。那个黄牛倒是赚了50元呢。还有,B倒是凭空赚了350元。”
立初霜点头鼓励道:“邓太太的反应真快!就是这样啊。如果B不卖给黄牛,直接去商店的话,可以赚400元。”
“我糊涂啦。这样做是为什么呢?”Mary真的糊涂了。
邓安达笑着摇摇头,说:“这是送礼的艺术啊。一张小小的月饼票,经几次手,A就完成了给B送礼的任务。其中商店算是收取100元的劳务费。对了,如果黄牛参与,他收50元劳务费。有了黄牛,更加拉开了月饼票周转的半径,也就更安全,更自然。对吧,立女士?”
“哈哈哈,邓先生果真智慧啊。”立初霜笑得爽朗。
邓安达自嘲道:“我是中国人嘛。”
“那A为什么不直接送礼给B500块钱呢?”Mary仍然没转过弯来。
“很多时候,不太方便。所以才有商店和黄牛存在的必要啊。”立初霜循循善诱道:“合理合法,各取所需。这是商业的艺术。”
邓安达一只手臂抱着胸,一只手托住自己的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立初霜。后者瞟了他一眼,面对Mary笑着说:“邓太太是单纯直率的人。应该不喜欢在商界混的。我很羡慕你,真的,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东西。直觉告诉我,你这样的才是最终的人生赢家。”
Mary歪了歪头,一边嘴角上扬,问:“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从来没想和任何人竞争和比试啊。”
“噢,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邓太太命好。”立初霜笑着看看邓安达,用中文说:“关于中国人嘴里的‘命’,恐怕也要有劳邓先生解释了。”
邓安达仰头一笑,伸手搂住Mary的肩膀说:“Faith在说命运。中国人简称‘命’。就像你我在一起,就是‘命’的安排。”
Mary笑得释然。
立初霜在心里讥讽:万一哪天你们不在一起,也是命的安排哟......
餐馆侍应来给他们添咖啡,立初霜问他要账单。邓安达伸手阻止,Mary笑着说:“账单已经付过了。能和立女士共享晚餐,是我们的愉悦。”
立初霜带着惊讶的微笑说:“噢,你们太客气了。下次轮到我哈。我的生意伙伴,也是挚友Frank马上从加拿大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四人聚一聚。”
几个人起身离开,在门口等泊车小哥来送车。立初霜说:“十二月份咱们在北京见吧?我知道你们会去中国访问。北京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古都,孩子们会喜欢的。”
邓安达夫妇笑着点头。立初霜助手的车先到,她上车之后,从后视镜里看见邓安达搂住妻子的腰,在她额角轻轻一吻。立初霜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挂上了轻蔑的嘲讽。然后她告诫自己:不要这样啊。这些不是重点。目前要抓住时机,把邓安达的关系进一步握牢。以后开拓旧金山的市场,会如虎添翼的。
她这辈子不希望再和男人有感情上的纠缠了。她要的是凭实力把他们都踩在脚下。或者,撑住他们的肩头,朝前多跃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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