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立夏间》159 在水一方
天就要黑了。外边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让立夏心烦意乱。她没有开灯,静静地站在窗前,抱着小猫,眺望远方灰色的大海。
窗玻璃上的雨珠拍成了纵队,一粒粒从上而下慢慢汇合,到了一定的大小和重量,就“倏”地一下子坠落。人的心,到底要承受多少伤痛和遗憾,才会在瞬间沉沦呢?
今天小姨去法庭旁听,回到家之后脸色不好看。立夏小心地问:“真的是他吗?”
小姨看着立夏,没说话。但是她眼里的灰暗,如同雨中的大海,包裹着的东西湿漉漉,冷冰冰,又带着说不出的咸腥苦涩。立夏明白了七八分。
晚餐过后,立夏陪姥姥看了一会儿中文电视。其中关于庭审的新闻让她心里拧了起来。舆论一边倒,认为Mike行凶的可能性极高。
根据宪法第五修正案,辩方不需要提出任何新的证据或证人,任何人在刑事案件中都没有证明自己无罪的义务,只需证明检方的论据并非“罪证确凿、无合理疑点”。被告甚至不需出庭作证。宪法保护每个人都有“无需自证其罪的权利”。
Mike的律师Peter今天打电话提醒立夏后天出庭作证,同时告诉她,Mike后天不会出庭。而接下来预计会有控辩双方的激烈抗辩。立夏虽然很想问:“他是清白的吗?”可是却开不了口。
Peter则简单地说:“还有上诉机会。”
Mike一直是那么一个和善耐心的人。对立夏来讲,如同一个温和的大哥哥。是什么激怒了他吗?应该不是蓄意谋杀,而是一时起了杀心,或者就是一个意外?
对,应该是个意外。Patrick自己摔倒,头部受伤致死,而Mike慌了,就处理了尸体。如果是这样的话,罪不至死,对不对?
加州有死刑吗?是不是被取消了?立夏慌忙去查,发现加州很久都没有处决死刑犯了,但却实实在在有死刑的。
立夏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今天谷雨说要来看她,但是考虑先前约定的在特殊时期不见面,立夏很快拒绝了他。谷雨问了又问,应该是察觉了立夏的伤心和彷徨。
带着沉重的心,立夏开车回家。小猫咪兴高采烈冲到了她的怀里。摸着他柔软的皮毛,听他如孩子般稚嫩的叫声,看着他无邪的大眼睛,立夏忽然好羡慕猫咪们的世界。
放下猫,立夏开始查看一叠邮件,惊讶地看见了Mike寄来的一封信,日期就是上次去看他的那天。
立夏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发现一张白纸上,只有一首歌词:
The water is wide and I can't cross over
Neither have I wings that I could fly
Build me a boat that can carry two
And both shall row my love and I.
There is a ship and it sails on the sea
Loaded deep as deep can be
But not as deep as the love I'm in
I know not if I sink or swim.
I leaned my back up against an oak
Thinkin' it was a trusty tree
But first it bent and then it broke
Just like my own false love to me.
Oh love is gentle, love is kind
Gay as a jewel when first it's new
But love grows old and waxes cold
And fades away like some morning dew.
The water is wide and I can't cross over
Neither have I wings to fly
Build me a boat that can carry two
And both shall row my love and I
这首苏格兰民歌可以追溯到1906年,歌词有几个版本。立夏和Mike都特别喜欢这一个。歌词描述了错位而求之不得的爱情。
在水一方的爱人,插翅难飞的困境,沉浮风浪的小舟,无法依靠的大树,凋谢残败的花朵,消失殆尽的露珠......立夏忽然确定了,Mike对自己一直深埋的爱意。
不,不要!
立夏枕着自己的臂弯哭了起来。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害死大家的罪人......
“铃~~”手机响了,把立夏惊醒,她看见谷雨的名字,心里更是难过。是不是真的要离他远一点啊?真的不想自己再害了他。
立夏很快关了手机,关了灯,站在窗前,听雨观海。也是就这样吧,孤独一生,任由时光流转,带走自己的罪孽。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外边漆黑一片,立夏站得发僵。正在她转身要去睡觉的时候,忽然听见窗户上“啪”地一声,又一声。从窗框边缘探了探头,立夏看见谷雨站在楼下,一边警惕地四下查看,一边向上张望。
立夏转身靠在墙上,泪流满面。
等了一会儿,下面没动静了。从卧室的窗口又传来了石子击打在阳台铁栏杆上的声音。立夏蹲了下来,捂着耳朵,闭上眼睛,不愿再听。
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就感到了卧室阳台玻璃门上有人在敲击。天,难道是......
立夏跑到卧室门口,看见谷雨正站在阳台上,拼命朝她招手。她冲过去打开门,一头扎进了他带着湿寒之气的火热怀抱。
又一次,在自己坠落之时,他从天而降,接住了自己。他就是自己命里的那双翅膀,是渡过恶水的方舟,是可以放心依靠的树......
在热吻之间,立夏含泪问:“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上来的?”
“怎么不接电话!”谷雨在喘息里责问。“我担心你啊。”
两个人对彼此的欲望如同那被海风吹得鼓起的白色窗纱,饱胀着,狂舞着,颤抖着。他们的爱意激烈纠缠,恣意淋漓,直到筋疲力尽才相拥喘息。
“你到底怎么上来的?”立夏小声问。
谷雨呵呵笑了:“才三楼,小意思。”
“你都淋湿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可别受凉了。我去给你煮碗姜茶。”立夏摸着谷雨湿漉漉的头发,心疼地说。
谷雨放松地手脚摊开躺在床上笑道:“要姜茶,也要好吃的。我还没吃晚饭呢。”
“好好,我去给你煮。快去洗澡!”立夏把他拉了起来,关上窗帘打开灯,深深地注视他的眼睛,说:“谢谢!”
等谷雨洗好澡出来,立夏已经在桌子上摆了一大碗面。
“姜茶还在煮。先吃面吧。”
谷雨开心坐下拿起筷子,挑起一大口面条放入嘴里,点头称赞道:“太好吃了!”
泡菜牛尾面,撒着葱花香菜末,再加一勺麻辣酱,让谷雨吃得稀里哗啦欲罢不能。
待他吃好,被辣出来一头汗。立夏端上来红枣姜茶,坐下来,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办?”
谷雨握住立夏的手,说:“讲实话。这是唯一的办法。剩下的,交给法官和陪审团吧。”
“万一,万一他被冤枉呢?”立夏先前都不敢设想这种可能。
“除非......除非他亲口告诉你,而且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证明不了呢?”
谷雨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立夏,无论你如何决定,我会帮你的。”
立夏点点头,把Mike寄来的信递给谷雨,低下头,默不作声。
谷雨读完那首歌词,站起身将立夏拥入怀抱,对低声抽泣的她说:“我其实也猜到了这种可能。我明白,我明白......”
从法庭回到拘留中心,Mike食不知味地吃了晚饭,坐在角落里发呆。没想到,庭审进展这么快,情势急转直下,Gary和David的组合果真厉害。照这样下去,宣判也不过几天之后了。他忽然就开始紧张起来。
但是,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那起源在哪里?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立夏还是个高中生,自己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对她的爱恋。从那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自己的生命忽明忽暗,忽高忽低,浪起潮涌,都是因为她。
怎么就如此倒霉呢?
也许就是自己的命吧?一生下来就克死了母亲,从那以后,无论如何努力,都洗不清骨子里的原罪。Mike想到这里,有一种奇怪的释然。就这样吧,结束吧。或者,自己先行了断?
可是他不甘心啊。为什么老天爷对他如此不公平?说是天道酬勤,说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怎么到了他这里,应验的就变了形状?
认命如何,不认命又如何?而母亲用自己生命换来他的出生,他的命是不能随便被自己裁定的。
Mike一想到咬牙切齿多年的努力终将付之东流,而心爱的女孩永远也不会属于他,心里就燃起来一团烈火。不行,他不要对命运低头!
“Mr Xue,你有访客。”看守警官喊道。
访客?Peter在休庭后和自己开过会了啊。这么晚了,会是谁?况且早就过了探视时间了。
走进会客室,Mike看见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了起来,一一和他握手,并且自我介绍,说是FBI探员。其中一个面容消瘦的家伙看起来是主导,微微一笑,说:“我们掌握的东西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如果你肯配合,回报也是合理并且及时的。”
“我不明白你们在讲什么。”Mike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呵呵,没关系,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在中谷地区的那些仓库,还有那些分散加州、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的手术室,那些连环套的资金往来,你不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吧?”瘦探员问。
“我是公司法务。我不负责财务和具体业务操作。”Mike的舌头抵住门牙背面,暗自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那么我告诉你吧,Faith Lee所参与的活动,很可能和一些违法活动有关。你一个公司法务,而且经常和老板一起出差,并且帮助她联络政商界关系,很难脱得了干系。你最好给我们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信息。这其实是你必须做的东西。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所以也会有交换。”
Mike缓慢地眨眨眼睛,问:“什么条件?”
瘦子探员笑了:“这就对了,在谈判桌上,就要有谈判的姿态。你的案子就是条件。”
Mike僵住不动,脑子里却万马奔腾。他们这是找到了什么关键证据,可以帮助自己吗?
“我希望看见实打实的东西。”Mike说。
“你认罪吗?量刑方面和上诉方面我们可以提供支持。”
“我不认罪。”Mike心里有点生气-----这明摆着要耍他啊,想空手套白狼。
“好。”瘦子探员点点头。然后盯着Mike的眼睛说:“如果,是关键证人呢?”
Mike的瞳孔瞬间放大。“你们有多少把握?”
“效果一定是好的。不过,你也知道,被害者的父亲也是司法界的,认识的法官检察官都很多啊。如果没人帮你,估计很快被宣判,而且舆论导向你也看见了。上诉成功的机会也不乐观吧?你才华横溢,这么年轻,真的打算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加州监狱的情况你知道吗?你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生不如死的。这么说吧,就算是我们不能把你捞出来,但绝对有能力保证你在监狱里可以舒服一点。例如,单人间,或者是特别看守。”
Mike交握着冰冷的手指,心里七上八下。
“你考虑一下。不过要快。”瘦子往椅背上一靠,双臂交叉于胸前,倨傲地说:“别以为你对Summer Lee的心思检方律师不知道。这也是陪审员可能认定的作案动机之一。”
Mike没有说话。
瘦子探员继续说:“你刚刚给她寄信了。这个行为很愚蠢。”
Mike猛然抬眼盯着瘦子探员,说:“你们偷看我的私人信件!要知道我还没被定罪呢。”
“呵呵,真是学法律的啊。没人有兴趣读你的情书。但是你这会儿给她写信,就是有问题啊。有胆量把信件拿到法庭上宣读一下吗?”
Mike觉得头昏。他是如何回到自己的监室角落的,都记不清了。为何要写信?真是昏了头。可是那日看见立夏,他心里的潮水不断涌涨,几乎将他溺毙。他要在自由清白的最后时刻,坦诚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再拖下去,她读到时的感情会完全不一样了。
命运啊。都是命。
不过,Mike不打算服输。他想了一夜,早上要求和Peter见面。他需要他传递信息给立初霜,她必须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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