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199)新亮的故事
新亮2008年经受流产,经历了一场生死,开学后搬到学生公寓里去住。流产的事对她身体和精神打击都很大,又要用全英语听课,考试,美国学校小考试很多,每门课考试时间不同,几乎每天都在考试,学校的饭菜也不合口味,几乎每样食物里都有奶酪,比如三明治,比如面条(pasta),比如披萨。不过,她倒是喜欢吃披萨,味道比较足,但是两个月下来,她长了10磅。曾有几次,她觉得一切都不如意,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这天她和一个从中国来的同学说话,被一个美国学生提醒,说她们说话声音太大,新亮立即停止了说话,但是她心情不好,她在国内说话比这还大,现在已经小了很多了,这个美国家伙说不定也在歧视中国人,于是她瞪了那个学生一眼。大家都血气方刚,美国学生也不示弱,回瞪着她,两人的眼睛在半空打起架来。好在那个学生要去另一个地方上课,离开了。
新亮坐在原地生气,什么事儿啊?我说句话还用他管来着?他算老几?
新亮正在那儿骨碌着眼睛,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说,“别生气了,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你知道的,学校那个冰淇淋店很好的。”
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说的是中文。新亮回头看着这个男孩,他个儿不高,一米七的样子,面色偏黑,身材微胖,好像不爱锻炼的样子。不帅个儿不高,她对他没有丝毫好感:这个人算老几?请她吃冰淇淋?
“对不起,”新亮一脸抱歉,“我不爱吃冰淇淋。”
“谁说的,看你经常吃冰淇淋。”
新亮要去上另一节课,更想拜托他的纠缠,于是说,“对不起,不想和你一起吃冰淇淋!”
她嘴里含着口香糖,在空中吐了一个泡儿,背上书包,大踏步走了,把那个男生痴呆呆地留在当地。这个女孩子很粗鲁!他想: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她那样的愤怒,甚至玩世不恭?许是她的愤怒,她的有个性,她的抑郁的气质,让他充满了好奇。
第二天,新亮在冰淇淋店出现了,她看到了昨天的男生,那个男生当然也看到了她,他冲她招手,她立即意识到他在这里守株待兔,这倒是她没想到的。有谁为了一个冷漠粗鲁的女孩,为了她这样的女孩会守候在这里?
他以为她与众不同,是的,她是与众不同,没有几个人会被强奸过,而且流产过,而且生活在梦魇里的。小时候做过很多梦,包括白日梦,梦见过白马王子,但是最后竟然把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这个自己讨厌的样子。她曾经想了好几种死法,自杀,跳河,服毒,撞车,但是死相太难看,都被她否决了。当然对于辛辛苦苦把她送到美国的父母,她心里有着无限的歉意,这也是她不能下决心自杀的原因之一。
馨美阿姨倒是挺细心的,周末经常叫她去家里吃饭,但是她经常借故推辞了,她没有勇气回到那里,因为她已经对馨美一家造成伤害,因为她的任性;而且,馨美是心理医生,她坚持说让她吃些抗抑郁的药,她根本就不想看医生。
现在她看见这个男生,她转身要离开,后面却有脚步声追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走呢?你为什么不高兴呢?”男孩的两只眼象两双胳膊拉住了她。
“我以为不高兴和走都是我一个成年人做的决定。”她没好气地说,“请让我走!”
“我叫John,我只是想请你吃冰淇淋,干什么走啊?”
John现在看到的就是她死气沉沉的样子,她试图把自己从颓废中打捞上来,却又禁不住沮丧,后悔过去的无知。
John买了个冰淇淋递向新亮,新亮霎时间觉得他看透了她的秘密,在怜悯她。她不要他怜悯,她不要任何人怜悯,她把所有的人都屏蔽了,包括自己的家人,包括馨美,包括想帮助她的朋友,她自己也像shut down一样,她只有变得孤独和更加孤独。她睡眠不好,成绩也就维持在B。
她说,“对不起,我不想吃你买的冰淇淋。”
她一脸冷酷地拒绝了他递过来的冰淇淋。
John倒并没有感觉尴尬,把冰淇淋抽了回去,一只手拿着自己那份儿冰淇淋,一手拿着给新亮买的冰淇淋,轮换着吃着,看着新亮。
新亮转身走了,她怕任何人走进她的内心世界,看到她的种种脆弱,她的可悲,她因为想拿A而没有拿到的悲哀。
她在美国上学,上完学怎么办?回国她有些不想回,虽然中国现在很发达,好多人被当作先进工作人员引进回国,有的自己决定回国发展,但是她不想回去,因为她不想回到过去。那么,留在美国,不过是做打工仔。将来拿了绿卡又能怎么样?她到底是谁?她觉得自己被架在空中,什么都不是。
她虽然没有吃John的冰淇淋,但是John的目光却执拗地温暖着她。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一丝女性该有的温柔。
又过了几天,她坐在学校的餐厅吃饭,John走了过来,没有坐到她对面,却径直走到她身后,“不要回头!闭上眼睛!” 他低声命令她。
她听话地望着前方,连呼吸都屏住了,John把一只胳膊从后面伸到她的前面,“睁眼!”他说。
她慢慢地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小镜子,她诧异了,John 说,“看看,好好看看,你是多么美丽!”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看到了一双忧郁的眼睛,没有生气的脸庞。
“一点儿也不美丽!”她泄气地说。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正视自己的容貌了。
“笑一笑,再好好看看!” John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热情,像呼唤春天一样。
John的话低沉而充满了魔力,新亮慢慢地掀起了嘴角,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她又努力了一下,连眉眼都笑了。
第一次看到自己笑,连她都觉得奇怪,甚至是新奇,看到自己微笑的模样。
“你非常美丽!你的笑让你更美丽!”John说。
John的脸也出现在镜子里,目光如此温暖,充满了鼓励,让她觉得好踏实,她突然好想靠在他的肩上。John唤醒了她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个小女孩,让那个小女孩苏醒了。十九岁的年纪啊!该是多么好的芳华啊!她几乎要流泪了。
“每个人都有不愉快的时候,但是你只要笑笑,你就可以挺过去!”
她几乎要趴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但是她是新亮,她是个酷女孩,她怒了努嘴,“坐下一起吃饭。”
John听了她的命令,立即坐到对面,从书包里掏出了午餐,新亮看他带了排骨,眼一馋,从他饭盒里抢了一块儿,然后把自己的半个三明治给他,低下头吃了排骨,又把头扭在一边,装着看着别处,用眼角的余光瞟着John,John边吃边笑,新亮用叉子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手背,笑了。
后来,两人经常“无意间”撞见,再后来,当John正式请求新亮做女朋友的时候,新亮说,“可以,不过,不能问我的过去,我也不问你的过去!”
John说,“你不怕我有很多女朋友吗?”
“不怕!”新亮答。
其实新亮不是想对John隐瞒什么,而是不想让她的秘密让更多的人知道,不想再把那层伤疤揭起,而且,虽然那是强奸,但不过是一次性行为,在美国这个开放的国家,她不需要跟John去汇报她有几次性行为。
John家并不富裕,父母在美国做小买卖。
John学的是金融,新亮学的是化学, 2012年,两个小年轻人一毕业就在公司找到了工作,年薪共13万,他俩任何一个都比原先在实验室上班好几年的馨美挣得多。
2013年新亮和John结了婚,婚礼上馨美和张主任新亮妈又见了一面,见面叙家长里短,好不温馨。
结婚当晚新亮说,“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我到底是谁?我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是一粒沙,一滴水,一条小鱼,一个漂尘?”
“从今以后你不用再问这个问题了,你是John的妻子。” John温柔而笃定地说。
“我还是 John孩子的母亲,John孙子的奶奶。”新亮把头埋在john宽厚的肩头,叹了口气,“唉,终于有了着落了!”
“从此你的生命有了意义。”John笑了,新亮也跟着咯咯笑。
John把新亮搂紧了些,“其实,我们的生活已经比我们第一代移民的父母好了很多倍!咱爸妈九十年代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三百美金,还是借的,他们从买破车,租便宜公寓,去goodwill买旧货,舍不得吃麦当劳开始,辛辛苦苦,一步一步积攒了财富,成就了今天的我们。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一开始是不爱学习的,我觉得自己很聪明,我不想做作业,成绩当然也不好,高中最后一年我干脆辍学,跑到加州。父母很伤心,当然也管不了我,不得不接受了我是一个不愿意走常规路的孩子,只好用比尔.盖茨没上完大学来安慰自己。我在外漂泊了一年,什么活儿都干,在餐馆打工,还给人家开过货车。后来,我还是回来上了高中,考了大学,我的人生教训是通过一种艰难的方式得来的,而父母,张开双臂迎接了我这个迷途的孩子。我在看到父母的时候,发现父亲前额的头发几乎都白了,母亲非常消瘦,那一刻,我流泪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父母在逼我学习,我反抗他们,我甚至说很难听的话来责骂提醒我做作业,提醒我早点儿睡觉的母亲,看着母亲渐渐变得沉默而没有一丝同情,直到我在外奔波一年,我才知道移民的父母生活更加的不易,除了学习语言,还要谋生。我真是后悔我对他们所做的一切。”John烟圈红了,声音被他埋在新亮的胸前而淹没了。
新亮也哭了,她用手抱住John的头,“我们都是迷路的孩子。现在好了,我们回来了!我们要好好孝顺父母。”
2017年新亮和John买了一辆特斯拉,还是带翅膀的那种。2018年生了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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