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112)温玉走投无路
温玉正在洗手,显然是刚做完了饭。厨房台面上收拾得很整洁,好像没有做过饭一样。菜板刀子铲子没有象往常一样组成阵仗散落在那里,白色的大理石台面泛着欢乐的光。
温玉看到老米回来,赶紧擦了手,脱了围裙,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接了老米的包,“累了吧?要不要先冲个澡?”
老米想把头摇得象拨浪鼓,可是头竟也摇得无力。他只是到厨房洗手。水在手缝间“哗哗”地流着,流了很久,老米竟不觉,他的双眼停留在窗外赤红一片的夕阳,象血,淌着,很刺眼。
“给你毛巾。”温玉把毛巾递到他眼前。
老米坐在饭桌前,看见温玉在那里盛汤,便走了过去,“你坐下,我来。”
温玉有些受宠若惊,抢着碗,“我来!我来!你坐下,你上班辛苦了,我在家,不累,不累。”温玉说着,手有些颤抖,老米这样客气了起来,看来老米要跟她摊牌了,要和她离婚?要把她送回中国?温玉想到这里心尖猛地紧缩了一下,再跳到手尖,碗差点儿滑到地上,定定神,才把碗握住。盛了汤,老米接住了碗。
两人都坐下,开饭了,老米还笑了笑,“今天的饭很丰盛啊!四菜一汤。”
温玉心说:完了,老米现在冲她笑,一会儿准是要把她赶走,这是临赶她走以前客气的笑容。
怎么个走法?去哪儿?反正是不能回国了,回国让姐妹们笑话,让乡里乡亲一传十,十传百,她都要成了别人饭后的泼皮破落户了。
就是死了,也要死在美国吧。温玉咬了一下嘴唇。
温玉像以往一样数着碗里的米粒,她已经数米粒数了好几天了,自从范思仁被警察带走后,一半儿的魂儿跟上范思仁走了,另一半儿的魂儿在这里看老米的脸色,猜老米的心思。 吃饭时数米粒,吃完饭心惶惶。
老米闷头吃了半天饭,似乎有了些力气,直起腰来,抬起了额头,两眼温和地扫过温玉的嘴,鼻子,眉毛,最后停留在温玉的一双明眸上,“温玉,事到如今,你总要给我一句实话。孩子会长大的,这件事情迟早要面对的,要公开的,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
温玉的双眼象一只受惊的小鹿,“你会把我怎么样?我不再圣洁了,你要把我送回中国吗?”
“我和你一块儿解决,你别怕。”老米说。
“是范思仁强迫我,我真的不是自愿的,但我又不敢跟你说,怕你不要我了,怕你送我回国,我回了国谁会要我?”温玉可怜兮兮地说。
“你跟我说啊?他那是犯罪!说了以后我们会想办法,24小时内可以服紧急避孕药,避免怀孕。”
“可是我哪里知道自己会怀孕?我跟你在一起两年了都没有怀孕,我怀疑自己不会生孩子,不能给你李家传宗接代。再说,圣经里说,杀一个人不对,没出生的胎儿也是人,所以流产就是杀人,所以基督徒是不能打胎的,你知道我受洗了,打胎了会受到惩罚,不能得到耶稣的原谅。”温玉小声道。
老米说,“我不是基督徒呀!”
“可我是,比如,我相信上帝造了人。”
“人是进化来的,温玉。”
温玉摇摇头,她已经深深地信了上帝,她信上帝的原因是她不相信老米,因为老米把她困在家里,牢笼一般,就像《雷雨》里的繁怡。
这两年来,上帝已经成了她的精神依托,她每天吃饭前都要祈祷上帝改变她的命运。一个年轻的女人,虽然让丈夫养着,有人羡慕她到美国住洋房,坐洋车来了,可她却不象人们想象得那么好,也不象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骄傲,反而没有半点儿自由,就像一条牛,被主人养着,吃饱喝饱了,给人干活。她和老米,中间隔着一条河,河上永远是大雾,所以她连老米也看不清楚,有时她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老米来美国。同龄的姐妹们有的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和老公年龄相当,走在大街上也很般配,而她恨不得和老米保持距离,越远越好。
他叹了口气,“你等我打听一下,看看在你这种不自愿的情况下能不能打胎。”老米避免说强奸两个字,可是心里,还是觉得温玉起码是半推半就的,他看到过温玉给他讲起范思仁如何口若悬河的眼神。
“可是,这孩子有可能是你的啊!”温玉看着老米,眼里有些乞求了,像是在诉说自己的不幸。
“我不可能生育。”老米坚持,“怎么会是我的呢?”
“有那么准么?”温玉这样的疑问正好老米也有过,可是,老米不想承受这份儿风险,将来孩子长大了,长得象范思仁,他恨不得自己刨个洞钻进去。
“要是你你怎么办?”老米要温玉把自己放到她的鞋子里,好好想一想。
“要是你的,打了胎,就没了,再也没了。”温玉提醒老米。
“我要去网上查查堕胎的事。”老米站了起来,给他们的对话画上了句号。
老米在网上查询了一阵子,温玉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溜圆,问,“能不能打胎?”
老米说不知道。
在美国,这一点是有争论的,有人说可以打胎,有人说孩子是无辜的。那么,去哪儿打胎呢?
“你会讨厌我吗?”温玉怯怯地问。
“你给我一点时间,先不要这样逼我。”
“我没有逼你。”温玉镇静地说着,要走。
温玉,“你给我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过范思仁?”
“你什么意思?”
“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了,你是不是好多次跟他在一起?”老米以为自己已经不关心这个次数的问题了,还是没忍住。
“如果你非要听真话的话,是的,我喜欢过他,我和他好多次在一起。”温玉突然说,这样的坦白倒是吓了老米一大跳,老米多么希望自己的妻子否定一切啊!
老米在空中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温玉的言外之意是不喜欢他。老米自己也知道,他的外表歪瓜劣枣,太对不起温玉。
不管温玉是鞋他是脚,还是他是鞋温玉是脚,总之他俩不合适,脚不舒服,鞋子也被践踏的可怜。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只不过因为太喜欢温玉了。
温玉问了句,“你问完了,没事儿了吧?”
老米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温玉突然变得很镇静,不象前几天那样魂不守舍。
老米回过神来的时候去找温玉,温玉静静地在象往常一样给他熨衣服,看见他过来冲他笑了一下,老米一刹那间又融化在温玉那勾人的笑容里。
其实温玉没有故意勾她,那是她真实的笑容,她平常就那样笑着,露出一对儿小虎牙的,只不过在老米看来难以抵挡。那年轻的,朝气的,美丽的笑容,哪个男人能抵挡住呢?老米第一次相亲见温玉的时候就被那笑容迷倒了。老米在此之前是个书呆子,从来没有谈过朋友,只顾在美国读了计算机博士,然后就找工作,然后就拼命工作,工作狂兼于木讷,一晃婚事就被耽搁了。
温玉的汗湿湿地沁在脸上细微的软软的毫毛上,老米走过去,给她擦了一把汗,趁机摸了一下她光滑的额头,好几天了,这样背对背地睡了几晚上,不能说心里不想她。
温玉又笑了一下,然后又投入到熨衣服上了,好像在从事着一件很严肃神圣的使命。
温玉熨完了老米所有的衣服,然后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挂回到衣柜里,又对着那衣柜看了半天;然后温玉又吸地,擦洗窗户,就像中国人过年彻底打扫一年的尘垢一样,细心,卖力。
她这样子,连和她赌气的老米都有些心疼,睡前对温玉说,“别干了,睡吧,今天已经干了一天了,家里窗明几净的。”
温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又一笑,“你先睡,马上就干完了。”
她那样卖力,认真,连老米都有些不忍心了,“你还是睡吧。”老米又没有感叹号地强调了一遍。
温玉说马上就干完了,其实后来又干了半天,她不停地干活,就像一个机器人被输入了干活的程序。
老米再催她睡觉,她突然火冒金星,“你让我睡觉!你就知道让我睡觉,睡在你的身边,做你身边的花瓶!我来了两年多了,你不让我学车,不让我上学,你把我关在家里,你剥夺了我的自由,一个人的自由,你知道吗?我是一个活着的人,一个有着心跳,吃喝拉撒睡的正常人!我不是你的丫鬟,也不是你的性奴!”
老米幽幽地看着温玉,眼里飘渺,有些虚气,似乎不相信温玉这么气愤,嘴里嘟囔道,“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一直对你很好啊!”
“给吃给喝就很好了?!”温玉冷笑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摔在你的手里?”
“你说话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怎么…这样…讲话?你摔在我的手里?我绑架你来的?”老米气得在空中挥舞着双手,头上不多的几根发也愤怒地站直了,“你,你,给我睡觉去!好好想一想你说的话,想一想你做的事,你还配这么有理?有没有良心?反了你了!”老米气愤的样子,似乎恨不得拿出鞋底子给温玉一下子。
“我说的是真话!你倒不想听了?!就是牲口,不乐意了也可以哼哼几声吧?!”温玉一字一顿地说完了“哼哼几声”,摇着头,好像恨自己的人生不可以重来。
老米在气头上呢,哪里会去理她?自顾自回床上睡了,明天,明天还要上班挣薪水呢。
老米以前倒头就睡,自己的世界里无忧无愁。可是,是夜,老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整个世界全颠倒了一般。
是原谅还是不原谅,接受还是不接受?问着这些问题,老米的心底是痛的,温玉已经成为他身上的一片肉,割去了全身都会痛。他知道自己是爱温玉的。因为不爱一个人,可以割了她,舍了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要是不关心她不在乎她,也就没那么心痛了。
老米记得临出国时,温玉的母亲把温玉的手交到他的手里,抹着眼泪叮嘱,“你可要对我们玉儿好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她玉儿吗?就是宝玉,我们心里的宝玉。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又不在身边,千里之外可是全靠你照顾她了!你可要对她好啊!”
温玉母亲担忧牵挂的样子让老米也禁不住唏嘘,老米记得自己郑重地保证要对玉儿好一辈子,可是现在结婚只有两年。
老米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湿湿的,他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是个男子汉就接受这一切,而且,从今后只字不提。” 他不免又安慰自己,“也许,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呢!医学上哪里有那么绝对的检查?它说精子量不够就不够了?”他又想到David律师说要知道是谁的孩子,除非孩子生出来做 DNA检查,其实,David律师不是什么都懂,起码能从胎盘抽取样品查到胎儿的DNA。但是,老米一想到尖尖细细的针有可能刺到小胎儿的身上,身上猛地一疼,就像这一针扎到他身上。他觉得总该有不太冒险的办法吧?于是又爬起查了资料,查到从母亲的血里就能测到cell-free fetal DNA。
明天就跟温玉商量,看她愿不愿意做检查,如果真是自己的孩子,那就留着,养着;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那就不能留吧?这样解决比较干脆。
这样想着,老米觉得这些日子来肩上的重担被卸掉了,全身轻松着,进入了梦乡。
温玉做完一切后,细细地在每间屋子绕了一圈,看着洒满了自己脚印和痕迹的每间屋子,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满意地笑了笑,依旧露出了一对儿小虎牙。小虎牙是不管主人的死活的,只要主人一张嘴,它们就有炫耀自己的臭美的机会。
温玉走到地下室,地下室还没有来得及装修,留着木头梁在头顶。
温玉直直地盯着那几道横着的梁。
她想起范思仁被抓以前她告诉范思仁她怀孕的事的时候,范思仁瞪着她说,“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象你这样不检点的女人,谁知道是谁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是你强迫的我!”
“我强迫你,你虽然看上去不愿意,但是你心里是愿意的,对不对?所以我们才有第二次,第三次,第 N次…”
“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我是喜欢你的,你带我走吧。我在这儿没有别的亲人了!”温玉一双温顺的眼睛乞求他。
“那你家老米怎么办?婉怡怎么办?”
“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长相,不喜欢他的穿着,不喜欢他吃饭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不喜欢他!”温玉几乎尖叫起来,仿佛被自己的老公推到噩梦里一般。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俩都是结了婚的人。”范思仁慢慢悠悠地说,脸上竟然有些阴森。
“那我怀孕了,怎么办?” 温玉问。
范思仁想了片刻,然后很干脆地说,“堕胎呀!”
温玉吃惊地看着范牧师,“你,你,你是牧师,你让我去杀掉肚子里的生命?而且这也是你的骨肉啊!”
“我的骨肉?我差点儿让你气糊涂了!谁知道是你老公的还是我的?”
“是你的,我知道,我能算出日子!”
“温玉,你怎么这么傻呢?老米怎么知道是谁的孩子?老米以为这是自己的孩子!也许就是老米的孩子?你怎么能排除呢?而且,你不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更不用说去怀疑你了!现在只有你我知道,我俩不说,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别犯傻了!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非要活得那么认真吗?”
温玉看着面前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啐了一口,“你原是个衣冠禽兽!你原是个懦夫!你说你不甘心离婚后从房子里搬出去,住到公寓里,让我给你介绍一个有房子的单身女人,你就不用住在公寓里了,你现在如愿住上了大房子,过上了好日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样不负责任?!”温玉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突然脑子有些短路,不知道他的温柔细语,他的儒雅都哪儿去了?
她原想戒了他,可是自己还是没有戒掉他,当他真的和婉怡结婚的时候开始恨他,甚至恨起婉怡来,她还期望范思仁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你去跟婉怡说,就说我和你要结婚,你和她离婚,你去说去,你跟婉怡说了,我就找老米离婚!”温玉做着最后一丝挣扎。
“你离婚,我离婚?你脑子短路啊?你没有工作,我挣的不多,我们俩喝西北风啊?我们俩住在哪里?你怎么这么不现实?”
“我可以去餐馆打工,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好不好?”
“你要飞蛾扑火,不能拉着我吧?!”范思仁瞪着眼睛说出这样残忍无情的话,熄灭了温玉眼里最后的一丝光亮。
“哈哈哈!”温玉想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凄冷的笑,“范思仁,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阴谋对婉怡和盘托出?!”
“你去说,她会信你才怪!我是个牧师,她跟着我做善事,她欢喜着呢!”
范思仁“嘶嘶”的笑声犹在耳边,象深夜里的蛇一样,温玉凄厉地冷笑道,“范思仁啊范思仁,我倾心去爱你,几乎耗尽我的生命!你却如此玩弄我!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现在,连老米也不要我了!我死了,你也会被噩梦吓醒的吧?”
黑暗中,温玉慢慢地从火柴盒里掏出一根火柴,“呲啦”一声,火柴照亮了她得脸,烧着自己小小而单薄的身体,几乎烧到了温玉的手,温玉用手举着火柴,慢慢地靠近了一支红蜡烛;红色在黑暗中欢快地跳着,温玉看到了窗外月光下自己精心做的洋花园,看到了自己经营的菜地,四周静懿,不时还传来一声蛙鸣,让人留恋。
坐了好一会儿,红烛流了很多下来,像是人的眼泪。
温玉把雪白色的窗帘卸了下来,把窗帘拧巴着,做成一条绳子,然后站在凳子上,把布子的一头扔上了头顶,从横梁间穿过然后打了一个死结,她双手握住布子,把下巴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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