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 (77)爱恨交织
婉怡闷闷不乐,甚至还没有决定和仲群离婚那时释然。当她决定要和仲群离婚时,她是解放了的,因为不和他一起过日子,不面对他,让时间淡化一切;但是,自从决定为了女儿不和他离婚的时候,重又把自己锁进一个黑洞里,重又想起他的背叛,她的不甘心,她的牺牲,甚至又开始进入恨他的循环状态。原先准备束之高阁充满了恨意的书,现在要重新一遍遍翻起,就像把食物吞进去又反刍出来。
恨一个人要付出代价的,她知道这代价之大,却情不自禁地去恨他;因为恨他,再也爱他不起来。其实心里是爱恨交织的,就像《教父》里的教父Michael和他的妻子Kay一样,注定终生痛苦。
婉怡送完仲群从机场回来的半路上,拐进了一家花店,为自己买了一打红玫瑰,还有一束满天星,家里有花盆,有湿的海绵(wet foam),自己插花也是一种享受。日子总是要过的。
回了家,婉怡立即动手开始插花,海绵中间有一根红蜡烛,根据蜡烛的高度,她觉得满天星应该插在高处,而红色的玫瑰应该被环绕着,掩盖在白色的满天星里,从里面露出头来,似露非露。是“众星捧红玫,红白分明”还是“换取相思红到骨,白了头颅”?左思右想,她还是觉得红色似骨干,白色似头颅,终究是“换取相思红到骨,白了头颅”了。如果把满天星剪短了,让玫瑰高高地傲立着,便是众星捧红玫了,她怎么没有想到呢?
婉怡倒了一杯开水,加了几片绿茶叶子。渐渐地,杯里的水已经有了茶色,几片绿叶却悠悠然然浮于水上,只顾飘飘悠悠,半天没有降落到杯底的意思。婉怡喝了一口,几片茶叶被喝进了口中,吐掉茶会变淡,吐回杯子里茶又沾了唾液的腥味儿。最后,还是把茶叶吐了出去,当了垃圾。
一杯茶喝完了,又续了一杯,淡淡的,苦味尤在。
原谅一个人很难,尤其是原谅一个婚内出轨的男人。
婉怡又开始受着这折磨,本来饭量就少,现在吃的是跳蚤的饭量;她的睡眠一向是好的,现在入睡困难,好不容易哄着自己睡着了,半夜又间断醒来。连头发都大把大把地掉下,皮肤也全然没有了光泽。有一次开车打瞌睡,差点儿撞了前面的车,吓得寒毛直竖了起来。
真真看出了妈咪的变化,问妈妈是不是病了,婉怡说没有。
真真坚持说,“妈咪,你看上去瘦了很多,是不是该看看医生?”
婉怡说,“妈咪挺好的。”
“妈咪,得了 cancer 的人会瘦得厉害,我很担心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婉怡连说没事没事,可是做事总是颠三倒四,恍恍惚惚。有一次做饭,油过于热了,烧的又是煤气,明火,让厨房差点儿着了火。
她好担心自己,这样下去,自己都快活不了了,怎么照顾真真?
过了两个月,一个周末,婉怡准备去三藩市的金门大桥去看一看,一是走出家门散散心,二是真真也一直想去那里看一看,真真快上大学了,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朋友,大约很少和父母一起旅游了。
时光飞冉,昨天的真真还在襁褓里,今天她就快要离家自己闯人生了。
这一天天气不太好,大雾,婉怡有些失望,直对真真说对不起,没有安排好。
真真反说,“妈咪,雾里的金门大桥很美呢!不一样的风景。”
婉怡转而欣赏大雾下的金门桥,在大雾的笼罩下,金门桥象披上了一层神秘面纱的少女,远端若隐若现,末端便消失在大雾里,消失在海浪的尽头,婉怡突然觉得那桥的尽头就像自己生命的尽头。
来时她搜了金门大桥,却发现是它世界上第二大自杀率高的大桥(第一大桥是南京长江大桥),第一个自杀的人是参加过世界第一次大战的老兵Harold B. Wobber(哈瑞得),许是战后综合症,那是1937年;史上在此死亡的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Marilyn Demont(玛丽莲),那是1945年,她爸爸August(八月)把她扔下桥,然后自己跳下;1954年,一个成功的生意人Charles(查理斯)Gallagher Sr. 跳下了桥,四天后他的儿子Jr. 也在此处跳桥死亡;1993年,甚至Roy Raymond,Victoria Secret的创始人,也在此纵身一跃。许是此处美景的缘故,所以有很多人在此寻了短见。而此时此刻的婉怡,却觉得生命如此宝贵。
她后背靠着桥的栏杆,面对着女儿说,“真真,妈妈想给你说句话,你是一个重感情的女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一个男孩子值得你为他自杀。”
真真迷惑不解,“妈咪,为什么提到这个?”
婉怡抚摸着女儿的头,“真真,妈咪没什么本事,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学家,就是想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将来有一天遇到什么事情,想起妈妈的话,你就不会走弯路,也不会做傻事。”
“妈咪,知道了!不要担心我!”真真搂住妈妈的腰,娘俩儿的影子在夕阳中斜斜着,象一座美丽的雕塑。
再次望着金门桥,身为中年人的婉怡,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还算年轻气盛,一想到生命的尽头就很恐慌。
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有多久?谁也无法预测未来甚至是明天。车祸,火灾,突发疾病都会把人在一分钟甚至几秒钟带走,片甲不留。
一个人应该怎么活着?像她这样忍辱负重地活着?这样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吗?她不要!这样的生活她一天也不想过。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就要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活。
其实,更可怕的是,她已经习惯了仲群不在身边的日子,即使他将来回美国,他们同住一屋檐下,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一个人孤独,一个人流泪,一个人操作家里的大小事宜。
尤其是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不想他了。
想到这里,她鼓足了勇气对自己说,“婉怡,离婚吧!你没有别的选择!”
回到家,婉怡给馨美打了电话,“馨美,我决定了离婚!”
馨美在电话里沉默了,婉怡的痛苦她可以碰触到,如果陈朔背叛了她,她杀他的心都有,可是她不想看到一个家庭走向破裂,于是在电话里挣扎着,带着哭音,“婉怡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我和他离婚,我可以不去恨他;可是,我要和他不离婚,我没法儿不恨他!”婉怡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在咬噬着自己的心。
“我很为你难过。”馨美流下泪来。为好朋友难过,可是竟不知晓怎么安慰她,馨美觉得自己好笨,只有陪着哭的本事。
“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他穷的时候我没有嫌弃他,他奋斗的时候我们一起吃泡面,他说要回中国发展事业我就让他回,为了他,走到天涯海角都可以的,他坐牢,我会去探监,可是,偏偏是他有了别的女人!”
馨美嘟囔着,“婉怡姐,人家说男人下身的意志薄弱,你能不能原谅他呢?”
“馨美,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不想委曲求全啊!我是真的做不到啊!我成天精神恍惚的,那天差点儿把厨房烧了!说不定哪天我让车撞死了。我要和他离了婚,心里头干干静静的,开始新生活。”
馨美只好说,“婉怡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不过,既然你过不了这个坎儿,倒不如离了吧!这样说不定对真真也好!以你那样忧郁的状态,说不定让真真也跟着郁闷。其实,美国人大多数都不会为了孩子不离婚的。仲群这是不在家,仲群要在家的话,你俩一天寡言薄语,殃及真真,对谁有好处呢?”
“馨美,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我不是那受委屈的人,也不是那种性格。”
“姐,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婉怡凄惨地笑自己道,“还完美主义呢!现在能舒舒畅畅地活过一天就知足了。”
“你要这么说,那你就更应该离婚了!”馨美义愤填膺地说,她自己也生郑仲群的气,婉怡家境好,修养好,人品好,怎么会遇人不淑呢?
“馨美,谢谢你!”
“别谢我了!陈朔回头肯定会骂我挑拨离间!”
“那你回头让他找我!”婉怡笑道。
馨美跟着笑了几声,担忧地问,“那你多会儿跟真真说呢?”
“暂时不说吧,等我冷静下来再说。我怕真真接受不了。”
“妈妈,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身后有人说话,是真真的声音,婉怡吓了一跳,马上挂了电话。
她那会儿看着窗外打电话,没想到真真出现在身后。她闭了门,却为什么没有锁上门呢?
“告诉你什么,宝贝儿?”婉怡和颜悦色地问真真。
“是不是爸爸在中国有了别的女人?”真真瞪着两只眼睛。
“没有!真真,你怎么好好的这么想呢?”
“妈咪,我在嘉琪家那一天,偶然听到嘉琪爸爸和妈妈聊天,嘉琪妈妈说男人到了中国会变坏,会找别的女人。”
“没有,哪有的事?”
“妈咪,那你有什么事不能原谅爸爸?”
“唉,一点儿小事,你别担心啊!我挺好的。”婉怡心虚,语无伦次。
“妈咪,你不好,你一点儿也不好!你不快乐!你瘦了这么多!”
“最近事情多了些,有一个project马上due。”
“妈咪,你要不告诉我,我就问爸爸!”
婉怡既怕她问爸爸,又没法儿说服她,只好说,“真真,我和你爸爸真的没什么,你集中精力学习就行。”
“妈咪,这是美国,如果你有什么不快乐,就要解决这个问题。”真真向来认为妈妈从小生长的环境比较传统,而美国很开放。
婉怡无话可说。
真真坚持打电话,婉怡夺不过电话,没拦住。
仲群半夜被电话铃惊醒,听见真真问,“爸爸,您和我妈咪怎么了?”
“挺好的呀!为什么这样问?”电话里传来仲群故作轻松地笑声。
“妈咪很不快乐,我听她跟馨美阿姨打电话,说她想离婚。”
“真真,大人的事有些复杂,我和你妈妈正working on it!”
“爸爸,您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
电话里一阵沉默,仲群也不想对女儿撒谎,真真却听出了肯定的答案,心里承受不住,忍不住哭着说了句,“爸爸,I curse you (我诅咒你)!”就挂了电话,跑到自己屋子里头去,关上了门。
婉怡追在后面,敲门,真真也不开,自己急得在外面徘徊。
仲群打了电话来,婉怡说真真躲在屋子里,仲群在那边埋怨了起来,“你怎么不小心,让真真听到?”
婉怡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小心?!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要不那什么,我会光明正大地活着!不用骗自己,也不用骗任何人!”
“我们说好了的!”仲群在那边坚持,好像还是婉怡的错。
婉怡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一个家,让你毁了!你还有理的不行!”
“婉怡,你冷静一些。”
婉怡无法冷静,要去看女儿,又不想和他吵;同一件事,吵来吵去,又不是糖炒栗子,就挂了电话。
婉怡敲着门,“真真,你把门开开好不好?妈咪就想看看你,抱抱你!”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真真双眼红肿。真真开了门,坐回到床上,婉怡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
婉怡坐在床边,把女儿抱进了怀里,抱紧了。真真趴在妈妈的肩头,抽泣不止,“妈咪,I am so sorry!I am so sorry!”
“不要难过,宝贝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婉怡拍着女儿的背,摩挲着它,也哭了。说过不再哭的,眼见着女儿哭成这个样子,她哪里忍得住?
“妈咪,我不想看着你不快乐,我又不想没有爸爸。”女儿是矛盾的,正如妈妈一样矛盾。
婉怡全身颤抖着,抽噎着,“妈咪谢谢你这么懂事儿!妈咪会好起来的,妈咪向你保证。”
“妈咪,可是,我马上就十六岁了,我能理解你做出的决定。我们好多同学的爸妈都离婚了。象艾米,平时和爸爸在一起,周末去妈妈家里,她爸爸和妈妈家都住在咱们这个区,离得很近。”
婉怡被真真的话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真真是这样开通的,而且,她平常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
美国人教出来的孩子的思维都是这样子的吗?
“你说的话,妈咪记住了!”
婉怡给仲群发了电邮,“仲群,我无法走出来,思量了再思量,爱恨交织,我因此已经无法照顾自己,更不能照顾真真,所以我们还是离婚吧,别时道声珍重。”
仲群回了电邮,很简单,只问了一句,“真真怎么说?”
“真真尊重我们的决定。”婉怡回了一句。
“看来我是没有机会弥补自己的错误了?”
“手续不急的,等你有时间回来再说。”她如释重负。
“对不起…….”他回道,对不起后是一串长长的省略号,仿佛是一片沉默。
“再见!”她说,她要先说再见,好像再一次下决心把他从自己生命里赶出去。
他也说了再见。
再见了,就是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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