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51) 再难也要活下去
“我不自杀,我为什么要自杀?你也太小看人了!”她怒吼道,这个人真爱管闲事,世界上每天都有好多人自杀,他能管得过来吗?即使她真的要自杀,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人,会少她一个吗?她的愤怒,其实也源于自己脆弱的一面被人窥探到,很懊恼。
这个人走近了,是一个男人,高耸的鼻子,体格高大,他不是中国男人,是一个外国男人。
他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估计是一片好心被这女人的怒吼甚至无礼给震住了。
他忙着解释,“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我一向觉得自杀的人都是需要勇气的,我曾经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是因为太懦弱,就放弃了。”
“那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成全一个勇敢的人难道不好么?”婉怡的语气里充满了挑衅的火药味,她的心情这么烂,他自然而然成了她不二的出气筒。
“虽然勇气可嘉,但我个人不支持这种行为,尤其象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呢?”他有些严肃地说,脸上充满了担忧和关心。
“我说过,我没有想自杀。我怕那种冰凉,不信你走下去试试,江里冰凉刺骨。” 被他一夸,看他那诚恳的样子,她为刚才的失态而尴尬,她平时说话莺声燕语,她什么时候那样咆哮过?而且是对一个陌生人。
“你没有那样想最好了!”他叹了一口气,“你大概明白了,人总是有牵挂的,有子女有父母;一个人死了,要有好多人为此伤心后半生。”
“所以我不是那么自私的人!”她接了他的话说道。
他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斯斯文文的女人,为什么如此倔强?
“你有烟吗?”她问。既然连死的想法都不能有,她需要借助香烟来排解胸中的闷气。
“没有,但是你特别需要的话我可以去附近给你买。”他很耐心。
“那你去吧。”她说,心里说打发他走了算了,人运气不好的时候,想独自静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许诺我你不会做傻事!”他说,眼里竟有请求的样子。
“我给你承诺,我不会做傻事!可以了吧?”她举起右手,郑重地说,一方面也是为一个陌生人对她的关心而感动。
男人果然走了,是气喘吁吁地跑掉的。
过了十几分钟那男人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包烟。
他打开烟盒,取出一支烟,递给婉怡,婉怡接了放在嘴上,男人拿起打火机,点燃了,凑近她,为她点燃了烟。
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头的火红一闪一闪的,在黑暗中象一盏渔火;又跳跃着,象她不安的一颗心。好多年没有来过H江了,如果此时在叼着一只香烟欣赏江景,想必镜头很是浪漫;可是,人生偏偏象这样惬意,无牵无挂的时日无多。
她突然咳嗽了起来,而且呛出了眼泪。第一次抽烟,无法潇洒。
“从来没有抽过烟吗?”他问。
这还用问?她这么笨拙。
“你看上去象一个人。”他说。
“男人都是这么套近乎的。”她“哈”了一下答道,上大学时在大街上有人会拦住她这样说。
“不是,你真的象一个女人,一个七年前我见过的女人。”
“天黑,你看错了!我并不认识你!”婉怡说,男人不过是找个话题搭讪而已,现在,这个男人落入了俗套,“我是认真的,你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吗?”
“没有啊!”她这样答,也不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些执着了。
“一个愚蠢的女人,这就是我的名字,我的标签。”她心里一阵凄笑,是啊,世界上还有比她愚蠢的女人么?
谈话无法继续下去,男人只好抽出一支烟,径自点了,“我也就高中时候背着我父母偷偷抽过,好多年都没有抽了,今天陪你抽一回。”
“你的中文说得很好!”她说。
“哦,我十年前前在 S市做过签证官,做了三年。”
“怪不得你的中文比我还好!”她这样夸他,“你定居在 S市吗?”她问。
“没有。”男人的声音里开始有了悲哀,“我叫彼得,我许诺我的妻子,带她来H江边,可是前一段时间她得了癌症,去世了,我带了一缕她的头发,算是带她到来这儿看看。”
听起来这个外国人还很痴情,带着已经亡故的妻子的一缕秀发漂洋过海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事。
可是,她呢?她的心在滴血,她尽管想同情彼得和他得了癌症的妻子,可是,她连自己都同情不过来,她突然有些烦躁起来,“我很同情你的妻子,可是,对于一个要给自己的过去举行葬礼,心情沉重的人,你在告诉她你的失去?”
“不是,我是在告诉你我失去后的获得。” 外国人彼得慢悠悠地说,好像他这句话里含了长长的回忆和生活的沉淀。
婉怡看着他,“你在说失去后的珍贵吗?我们中国人也说这个。”
彼得接过了婉怡的话,仿佛沉浸在一种自呓的梦境里,“我在S市大使馆工作的时候,当时为了三个孩子在美国受教育,我妻子和孩子们留在美国,我一个人在S市。后来,她和别的男人好上了,我知道后,考虑到不在身边照顾他们,考虑到孩子们需要父母,我就告诫自己,男人嘛,要学会承受和忍耐没有离开她,于是我隐瞒了自己的痛苦。但是和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妻子生活在一起,我虽然爱她,努力地去爱她,可是有时候会达到崩溃的边缘,我真的痛苦到要自杀;孩子们一上大学,空巢期了,我说我们离婚吧,因为从心底里我还没有原谅她的婚外情,可是很快,她被检查出了癌症,”彼得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只能选择和她在一起,她是我孩子的母亲,她养育了我们的孩子,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她。临死前她想征得我的原谅,我说‘别这样,你一个人抚养孩子不容易,我很感激她照顾我们的孩子们,我有责任和义务照顾一个生养了三个孩子,为之付出青春的母亲和妻子!我原谅你了!’其实当我决定留下来照顾她的时候,我在心里已经原谅了她。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只在她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才痛哭流涕地握着她的手,说出我原谅她的话来!她哭了,因为她背负着这份耻辱的负担生活了很多年。她很感谢我在她弥留之际原谅了她,她含着笑为我祈祷,‘愿上帝保佑你,我高贵的丈夫!’”
彼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哽咽再次阻止了他说下去,“我高贵什么?!我已经决定原谅她,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我是故意让她受折磨的!你不觉得我很卑鄙很残忍吗?”
“彼得,你不要难过,我能理解你。”婉怡被深深地打动了,开始劝彼得,“象你的妻子一样,我也觉得你是一个高贵的人,你做到的我做不到。”
“可是,她如果知道我原谅她,还能活得久一些呢。其实我们远比自己认为的可耻,我们在用自己以为的高贵来惩罚别人。公平地说,在我俩的关系上,没有对错,只是因为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那跟获得有什么关系?”婉怡不解地问。
“获得了教训,获得了对她的理解,甚至原谅,也解放了自己,更好地活着,做一个更好的人。人活着,心里要干净坦然,不能淤积东西;人活着,不能退步,只能进步。不从里面走出来,事情会变得更糟,我们想象不到的糟糕。”
婉怡叹了口气,“你说得也许有道理,可是,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给我讲你的故事?”
彼得回答,“我也不知道,大概心里有话要找人诉说吧。一段往事,在心里淤积了太久,变得格外沉重。”
每人心里都有些说不出来的苦,不是她邱婉怡一个人。
“你找我诉说?可是我能帮助你什么呢?”婉怡心说,我已经自身难保了。
“有时候,找陌生人诉说是最安全的,因为陌生人不认识你,可以为你保守秘密,我妻子已经去世,我不愿意人们在背后议论她。而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不得不过去的门槛。我在安慰我自己,也在安慰你,用我不幸的故事来安慰你,你明白了吗?”
“那么,我是作为一个不插话的听众来听你诉说?”
“不是,我觉得我们能引起共鸣。”
“共鸣,为什么?”
“在这样的夜晚,一个女人,不受到切身的伤害,是不会这样落魄地跑到江边来的,是不是有男人伤害了你?”他直盯着她的眼睛。
他猜对了,能打倒她的只有她心爱的男人。世人绕来绕去逃不过一个情字,尤其是女人。
“我的旅馆就在那儿,天已经很晚了,你要去么?”彼得指了指高高的大楼。
婉怡看着彼得,心说是不是遇到坏人了,她警惕地道,“你的旅馆?我去你的旅馆干什么?”
“不不不,我是说如果旅馆里没有住处,你就住在我订的房间里,我随便在哪儿凑合一晚上都行。我明天反正就要飞回美国了,你就在这儿住一晚上。”
“美国哪里?”她好奇地问。
“波士顿。”
他也在波士顿!竟和自己一个城市!婉怡惊叹。但是人在不如意的时候,又不想和其他人走得太近,便没说出自己也在波士顿住的事实。
“你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就回家,回我爸妈家。”
“我不放心你!这么漂亮可爱的一个女人,男人见了会起歹意的。”他笑道,“我送你回去吧?要不然我整晚都担心你,睡不着。”彼得不语分说拉起她的行李,“走吧,天越来越冷了!你看你,已经冷得发抖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好,你帮我找个出租车。”
该回去了,爸妈会伸开温暖的怀抱,拥抱她。
彼得的体型有些超重,大概是长久不锻炼或者抑郁多食的缘故;可是,他站在路的一侧,挥动着长长的手臂,为她招揽出租车的样子很灵活,甚至很有魅力。
婉怡明白了,那是因为他很认真;男人认真做事的样子很有魅力的。
出租车来了,要告别的时刻,婉怡忙着说谢谢,彼得却突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坏了,想挣脱出来,却听见彼得说,“一个愚蠢的女人,记住,这是一个纯洁的,无关男女的拥抱,是我对你的祝福,希望你挺不过来的时候,记住我给你的这个拥抱,你虽然没有跟我分享你的故事,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忧伤。一切都会过去的!好的,不好的,都是你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journey(旅程),你必须张开双臂接纳它,为了你爱的人,勇敢地活下去!”
她不再挣脱了,只抬眼看着他,感到了这个拥抱的力量,她愿意在他的拥抱里多停留一会儿。他似乎读懂了她,让她多在自己怀抱里停留了一会儿。
出租车司机摁了一下喇叭,他有些急了,因为时间对于他来说,就是金钱,他要靠分秒来谋生。
彼得说,“好了,我让你走吧。记住我说的话没有?”
婉怡点点头。
彼得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婉怡重复道,突然鼻子酸酸的,他多么象一个兄长。她没有兄弟姐妹,她一直做梦有个哥哥,“谢谢你,彼得。”她心里叫了一声哥哥。
“要冷静。”他又说。
“好的。”她再次点点头。
然后她上了出租车。
听了彼得的故事,她可以试图心灵纯净地活着,因为错不在她,她可以坦荡地活下去;但是她不会原谅仲群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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