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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 夜啼 (上)

原创小说 - 夜啼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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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梅久没听见过鸡叫了。特别在夜半三更时分。

模模糊糊刚要睡过去,远处的鸡啼,一声接一声地催促,在自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来回撕扯个不停。

她叹了口气,撑开酸痛的眼睛,发现自己靠在母亲的肩上,手里还拽着母亲的一只
手。

妈妈的手掌很软很厚,特别是位于大拇指下方的那块鱼尾肌,鼓鼓地突起一块,摸
在手上,光滑柔软中带着温度。她喜欢这样的触感,用自己的手指,一下,又一下
地搓揉着妈妈的鱼尾肌。

从小到大,冬梅很少和母亲如此亲近。就是小时候,和母亲一起逛街,一起分吃完
一块冰砖,还想撒娇再讨一块的时候,她也只肯把自己的手,钻入妈妈的手心那么
一小会儿,很快又溜了出来。

她不习惯和母亲牵着手,在大街上从来是各走各的。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肩膀连着
肩膀,头依着头地靠那么近了。

只有两年前的那一次例外。那是当她把母亲从美国护送到中国之后,自己要返回美
国之际。当时,妈妈刚动完手术一个星期,走路还不方便。可自己的假期却已经用
完了,不得不回国。在楼上告了别,走到一楼的前门,听见背后细细索索的响动,
一回头,看见妈妈脚步不稳地跟到楼下,身体踉踉跄跄地往前冲。冬梅自然而然地
迎上去,环抱住母亲。

叮嘱,宽心的话,彼此都说过了。再想不出更多的说辞,只一径抱着不放,把眼睛
藏在对方看不见的背后。

抱着母亲的冬梅,把脸贴着妈妈的肩,觉得自己就像附在一根定海神针上。虽然自
从冬梅十多年前出国之后,和母亲一直聚少离多,但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走到
哪里,只要有父妈在,世上总会有一扇安逸温暖的家门随时为自己敞开。

有聚就有散。走,总归是要走的。冬梅放开母亲,一手拖着拉杆行李箱,一手挽着
背包,离家越走越远。可这次不一样,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
妈妈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都快到弄堂口了,她又拖着行李开始往回走。天下着雨。细密地让人看不清,一抹,
却是真实地湿了一脸。灰天暗地里,她看见母亲身体前倾着在前门口张望,依然在
雨中淋着。

不该,真不该把母亲送回中国来的。冬梅开始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了。好不容易
在国外硕士博士一路读上去,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后,终于把母亲接到美国。原以
为可以让母亲在美国安享晚年的,没想到却还是自己亲手把母亲送回了国。

这一切缘自马桶里一张带血的草纸。

"妈,你出血是在前面还是后面?"
"前面。"
"多久了?"
"几个星期。" 被追着问的妈妈脸上显得有些不自在,"不要紧,吃点止血药就好了。
"

两个学医的人,心里各自明白,却谁也没往深里说。妈妈被逼着去医院做了检查。
虽然事先早有猜测,但看见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宫体肉瘤"的诊断,冬梅突然感觉
一阵晕旋。她见过统计数字,凡是得了这个病能活过三五年的人并不多。

冬梅藏起了病例报告,对妈妈说没事的时候,妈妈微笑着拍了拍冬梅的手,"我早和
你说过了,没事的。"

"不过,妈,你手术还是要做的。里面长了个肿块,虽然是良性,但还是切了让人放
心些。我们还是尽快手术吧。"

"在美国开刀? 那得花多少钱?上次光是简单做个检查,也用了好几百美金。 就是真
要开刀也得回中国去开,我在那里是有劳保的。"

冬梅心里"可是"了好几回,却终于没说什么。第二天去医院询问。没打听出具体的
手术费用,但光是手术后的观察护理费每天就是一万美金。除了手术住院之外,接
下来还需要接受放疗,化疗。这些见不到底的开支对刚在美国工作了没几年的冬梅
来说,无异是天价。

看出女儿的犹豫,妈妈劝说,"还是走吧,趁我现在还能走。开了刀之后,万一有个
感染什么的,到时再想走也走不了。"

思来想去,冬梅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买了两张的机票,护送母亲回国。在国
内帮着母亲找医院,联系专科医生做了子宫切除手术,虽然手术于病情不过是拖延
些时日。手术过后,冬梅寸步不离地在母亲床前服侍了七日。可假期已经结束,冬
梅还是不得不和母亲分开。

走到弄堂口的冬梅,想到这可能是见母亲的最后一面,心里一急。自己刚才忘了仔
细察看母亲的容颜。怎么才离开几分钟,母亲在脑子里的印象就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了。她必须得回去一次,把妈妈从此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在以后的漫漫长日里也能
留个念想。

她回头向母亲大步走去。雨还在下。她看见母亲还在向她招手,不是让她过来。手
是向外送的,是劝她走的意思。冬梅反而跑得更快了。

以往接送自己的,总是父母两个人。一高一矮,风雨无阻地等着她来,目送她走。
可如今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弄堂深处,向她挥手。爸爸已经不在了。他走得
很突然。在晒台上给月季花剪枝时,摔倒在地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如今,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了。妈妈是冬梅与过去生活的最后一丝联系。
冬梅感觉自己像身不由主的风筝,虽然没办法继续留在母亲身边,但她至少要给母
亲一个像样的告别。

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突然暗了一下,又扑闪扑闪挣扎着亮起来。母亲灰白稀落的
头发散在白色的枕头上,鼻子里塞着氧气,手上接着吊针。微弱的生命靠着辅助器
材一丝一点地延续。

母亲的身体动了动,示意冬梅扶她坐起来。冬梅往母亲背后加了两个枕头,让她半
躺半坐在床上。消瘦得脱了形的母亲,脸上被氧气罩盖去了大半,唯有露在外面的
一双眼睛紧随着冬梅,分明是有话要说。

自从冬梅晚上从机场赶到医院,除了刚见面时的埋怨,"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怎
么又回来了?"之外,母亲没再说过什么话了。

妈妈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像是唱不上高音,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金属声,丝丝
拉拉刮扯着喉咙,让人听着刺耳。

没回国之前,冬梅天天给母亲打电话,问她可好些。妈妈说其它都满好,就是气不
够用。虽然在电话里听得出,母亲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不想短短几天,妈妈已经
发展到呼吸困难,几乎说不出话的地步。

几个月前,母亲开始频繁地咳嗽,去医院里拍片后发现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肺部。X光
片子上,原来应该呈黑色阴影的肺部,已经一团一团白得连成了片。

妈妈自己也是医生,心里和明镜似的。见子女从不对她说她真实的病情,她也乐得
顺水推舟地糊弄过去。饭照吃,牌照打,和个没事人一样。直到母亲下肢开始浮肿,
再也坐不动了,家里再没有客人来打麻将了。

哥哥背着妈妈从国内打来电话,说妈妈呼吸困难,所以必须把她送去医院了。

"我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怎么也不肯去。实在没办法,只有硬拉。她抓着楼梯上的
把手不放。我只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把她的手拨开。出门的时候,我一看,妈
妈一面孔的眼泪水。"

电话那边的冬梅一听就急了。从小到大,她不记得见过母亲哭的样子。即使是清明
节,一家大小去苏州给父亲上坟的时候,身后众人吸鼻子叹气的声音不断,妈妈却
坐在坟头边的青石板上,提议谁能说几个笑话。"难得大家能来看他,聚在一起不容
易,一家人要开开心心的。爸爸他喜欢听笑话。你们一哭,反倒坏了他的兴致。"

向来爽朗的母亲一旦哭起来,冬梅的天就要塌了。她知道她无论如何得赶回来,在
她头上的天还没完全塌下来以前,再见母亲一面。

在医院过道里等候多时的哥哥,见到冬梅,眼睛一红,别转了头。"医生说了,没多
少时间了。饭喂不下去,用点滴撑着。可从今天开始连尿也没了,说是肾功能开始
衰竭。。。"

虽然事先冬梅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被人当面证实,她突然感
觉烦躁起来。太阳下山后的的暑热,在冷气机的轰鸣和吊扇的夹击下,却还是湿答
答地滞留在病房里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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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两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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