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行：医院与太平间见闻，八宝山葬礼（下）

医院的太平间实在简陋。两排砖头平房之间，有一条二十几米长，不到两米宽的露天泥土通道。尸体就从这条狭窄的通道，进入尽头太平间那个黑乎乎的大门。通道上并不干净，看得到一些类似粘液或排泄物的垃圾，太平间门边还看到一副扔在地上的超薄橡胶手套。尽管寒气凛凛，苍蝇依然乱飞。

令我惊诧的是，夹着这段人生最后道路的两侧，平房里住着许多人，似乎是护工或杂务人员。平房的门口正对着这条小通道，那些居民就在门口生火煮饭，晾挂衣服，天天面对尸体进出，大概不会慌张吧？管理太平间的两个工人，一老一青，住在太平间旁边一个没有窗户的小黑屋。屋子小到不能再小，四壁乌灰，剥落的墙上挂着医院赠送的两面锦旗。屋里除了一张锈迹斑斑的上下铺铁架床，只摆得下老旧的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

出殡需要查验尸体并签名。这个手续必须工人和家属代表同时进入太平间，开棺看尸，然后画押。姚小大王显然没有见过如此森冷的场面，吓得躲在我后面，不敢走进阴暗的太平间。我一介女将，虽然勇壮，也不宜充当这种大胆人士。我第一次置身这种特别环境，外表维持稳定，但心中的忐忑只有我自己清楚了。五十来岁的张大王倒是爽快，跟那个来运尸体的大王说道：“不必勉强年轻人了。我是学校工会主席，进去办理，可以吗？”

太平间的后门是一条狭窄巷子，灵车就停在那儿。工人将纸板棺材装进灵车，姚小大王与张大王跟车，我们几个另外开车前往八宝山。姚小大王按北京风俗，将一只瓦碗在灵车前砸碎之后，灵车上路。太平间后门的小巷子人来人往， 许多卖果卖菜的摊子使得小巷更加拥挤，还有叫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地理位置最近的一个水果摊，离太平间后门仅仅五米左右。然而，巷子里面的人看到棺材灵车什么的，似乎十分习惯，没人围观，也没人在乎，我多少感到震撼。

到了八宝山，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那儿人很多，但空气悲凉，与小巷子的生活氛围截然不同。灵车一辆接一辆地拉来尸体，频繁得让我失色，敢情北京城每天有那么多人离开尘世。大小告别厅密罗紧鼓地运作，哭声此起彼落。一个丧夫的年轻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昏迷，家人把她抬到屋外冷风中，手忙脚乱地试图让她复苏。人生多难，在此会更有感慨，贪官婪商常来这儿散散步，或能顿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干净明亮的告别厅很小，以致大家几乎不能同时进去。厅的大小应该是价钱决定了的。学校送来花圈和挽联，姚小大王也定购了两只花圈、八个花篮、四幅挽联，摆在棺材两边。除了工会张大王，教务处副主任作为学校代表也来了，还有几位姚大王昔日的同事。大家向遗体致敬致哀之后，工作人员将纸棺合上，推进里面火化去了。

在殡仪馆中心地带，有一个苍松翠柏环绕的开阔广场。许多人在那儿静等骨灰。八宝山的工作人员大多是年轻人，听说福利不错，上岗竞争激烈。广场上有一队精选的高大男青年，个个英俊挺拔，像升国旗的战士。他们统一制服，戴着军帽，沿着红地毯，哀乐声中踢着正步，后面紧跟捧着遗像的亲属，从广场一直曲折地走到大台阶下面。我开始不知这是什么风俗，旁边一个老人好心地告诉我：“这是一项收费不菲的温情服务，送亲人驾鹤西去的意思。”新事新办，温情有价，经济头脑从凡间通到阴间。

我们按照习惯，把那些花圈花篮挽联，还有戴在胳膊上的黑纱，拿到楼房旁边一个巨大的火炉，一一焚化。完事之后，姚小大王留下，听广播喊名字领取骨灰，我们这些人就先回去了。整个丧葬非常简单，但花钱不少，经济上也要有承受力才行的。举个小例子，姚大王一身寿衣，花掉一千多元，太平间工人帮穿衣，又得100元。

我对骨灰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或者是我多疑性格所致。家属在广场上等着叫名字，不能看到火化的过程。家属领到的那点儿骨灰，多半不是灰，更像一小包碎骨头。火葬场流量这么大，这些骨头，会不会出现搞混呢？倘若工作人员粗心或者不负责任，随便敲几块骨头充数，谁又可能发现得了？我去年从报纸看到某个火葬场出现造假现象，家属领到名不符实的骨灰。八宝山信誉很好，没有出过错，我的担心完全多余。今日联网视频很发达，成本不高，也许可以增加一项目睹全程的低价格服务，假若家属愿意，甚至可以按下点火的遥控电钮，应该是殡仪馆与顾客双赢的局面。逝者逝矣，骨灰下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八宝山归来，我好几天心情都难以正常。四年多过去了，医院和太平间那些事，现在还不时让我感到骨鲠在喉，说不出的奈何与寂凉。本来不想写这些，但最后还是写了。人应该往积极的方面想，但那些白色场面，对我有什么启示呢？无非就是珍惜美好的时光，过好每一天。困难是一种考验。正是这些考验，将生活的芬芳衬托得更加弥足珍贵。

后记

一个人作为独立个体，非但外部物质世界不易把持，内部思想世界亦摇摆不定，个体对生活都有自己的看法，无可厚非。姚大王的一生，曲折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从姚大王的生命终点，我看到了乌云，也看到了彩虹，感触良多。

我渺小无能，却对人类许多共同价值，譬如，勇敢牺牲、仁慈博爱、爱情专一、正直无私等等，由衷向往。现实生活中，这些价值如此稀缺，使得现代人日渐麻木。然而，我愿意象很多执着的好人一样，不肯放弃对这些价值的追求。有些人放弃了追求，但他们知道这些价值的正面意义，不会出言讥讽。而某些堕落的愚民，自以为聪明，对这些价值一律否定，讪笑那些追求者，污蔑他们虚伪。愚民将“虚伪”消灭之后，得到一个利与欲赤裸裸的光天化日，私欲没有止境，物欲如洪水泛滥，社会奇象日新月异，应该称心如意了吧？

我想起日本爱情电视剧《星之金币》那个童话：

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拿着一片薄面包走进幽深的森林。她遇到好几个可怜的小孩，先把唯一的面包递给一个孩子，接着，将帽子给了另一个小孩。她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送给了别人。最后，她连贴身内衣都送了出去，光着身子在森林中继续前行。夜色转深，小女孩步上一个山岗，仰望灿烂的银河。那些闪烁的星星突然间哗啦哗啦掉了下来，化作一枚枚金币。小女孩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多么纯洁善良的小女孩，多么可爱，多么让我感动！                        

80后同事钱公主具备现代人优越和嗜钱的美丽思想境界。在她眼里，什么道德操守全是虚情假意，只有私利，只有金钱，才是响当当的硬道理。她思想革命如此彻底，在个人爱情上，却不想直面日益颓废的荒淫现实，选择性地幻想老公忠贞，简直痴人说梦。钱公主意识形态与我相左，一直用得道升天者的姿态俯视我，我早已恼羞成怒，但潜意识中仍然想启发她。我努力用感人肺腑的语调，给钱公主讲述上面的童话，孰料她刚听完即刻冷笑道：“你还真以为世界上有这么傻的女孩？根本就是骗人的鬼话！你应该知道，我恨日本，看到日本货就心烦！我才不会像你那样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品味这些无聊的东洋故事！”

我不是说钱公主非看这部电视剧不可，毕竟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但她蔑视童话折射出来的价值观，使我心底涌起一阵悲哀。顺便说一句，“看到日本货就心烦”的钱公主上个月刚买了一辆Camry。钱公主讲得出这番貌似果决的话，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思想贫血。钱公主不是没有信念的人，她可以相信钱，相信领导，相信日本车，相信她那高富帅的不忠老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一下那个天使般的小女孩？况且，小女孩最终拥有的金币，也是如假包换的钱，并不完全跟钱公主的理念背道而驰。

[注：钱公主的故事在：笑谈越南行1：战争如烟，美女如云（七） ]

我缺乏勇气，可以不当美好价值的追求者，但我至少可以当一个“伪君子”。我这个“伪君子”对现实无能为力，不敢招惹恶霸地主，却有羞恶之心，默默理解和认同那些美好价值，我断不会象卑鄙的真小人那样，发自内心地出言贬损乃至践踏那些价值。呜呼！不管钱公主如何讥笑我，身为长辈，同事一场，我会为她祈祷。希望有那么一天，她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会为社会献上自己的热诚，她会看到那些从天而降的金币！

 

附旧文链接：北京行：医院与太平间见闻，八宝山葬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