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 （二十八）祭强 (全文完）

 

(本文写于2010年夏天回国度假之后，也是2006年写完《曾经》四年后。)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我们再重逢的情景，可没有一个情景是象现在这样，我面对着一墙的存放着骨灰盒的无数小窗，而其中有一扇小窗静静地温柔地为我敞开，那就是你，这就是我们分别17年后的重逢。

管理员拿着我从你父亲那里打听来的你所在位置的小字条，像在坐标上查找一个点一样在成百上千的小窗中，很快找到那一个属于你的小窗。我茫然地站在你面前不敢相信高大的你会蜷缩在这样一个小盒子里，管理员在我确认这就是我要看的人后，就静悄悄地好像怕惊扰我似的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留我一个人矗立在你的面前，而她手中的几大窜钥匙，却在空旷阴森的大厅里发出清脆刺耳的碰撞声。

我独自汗流浃背地站在闷热的存放这无数骨灰盒的大厅里，被成百上千的亡灵包围着，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没有一丝惧怕，我托嘉同学联系到了你父亲，得到你安息的具体地址，我婉拒了你父亲提出的陪同我一起前来的提议，我觉得一方面我想和你单独相见，另一方面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看到我，他会不会很难过？或者我看到他，我会不会很难过？我要怎么安慰他？我发现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凡是遇到无法handle的事，我就选择逃避。

我们17年没见面了，再次面对你，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千里迢迢回来了，你知道吗？我已和你近在咫尺，而你却和我天上人间。我凝视着墓碑上相片中的你，我们的目光不再逃避，你用不变的微笑看着我，可这不是我记忆中你的笑容，高中时你曾让我着迷的微笑应该要更阳光些，灿烂些，甚至稚气些。你父母一定选了你工作以后的相片，你看起来成熟，稳重，还有些老成。

外面是D市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我记得我17岁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我穿着我姐姐的漂亮的连衣裙去赴和你的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那也是你的第一次约会吗？我从来也不知道。

墓碑上你熟悉的名字被漆得过于腥红甚至有些刺眼，总让我联想到那是用你的鲜血染成，我伸出手用指尖沿着你的名字的刻痕，慢慢地一笔一划地滑过，一遍，一遍，又一遍。这时窗外树上响起了禅声，在这寂静的夏日的墓园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那些炎热的午后，我趴在桌子上，在草稿纸上一遍一遍写着你的名字。我记得我喜欢把你的姓中间那一竖拉得长长的，而“强”字又写得很拥挤矮小，两个字站在一起仿佛小鸟依人一般。

我把那只有些倾斜的小花瓶摆摆端正，然后从颈项上取下那条我贴身带了很多年的玉坠项链，轻轻放在花瓶边上，我拿出纸和笔写道：“X伯伯，未经您的允许，我将这个项链留给强做个纪念，如果您觉得有所不妥。。。”

我停下了笔，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从来都不曾是过，我有权在这狭小的空间留下我这样私人的物件吗？我向来都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我不知道如果你父亲不愿意，是该叫他扔掉，还是交给别的同学代为保管？我烦恼地看着窗外宁静而美丽的墓园，然后叹了口气将纸条揉成一团放回包里，再取回项链重新戴回颈项上。

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开始过，所以我们永远没有结束，而两小无猜的我们，在教室里目光相遇时的惊鸿一瞥，已注定这段刻骨铭心的暗恋将会被永远珍藏在内心最深处。

原谅我没有飞回来送你最后一程，同学们说了，天堂里会有我们的二百二十级石阶的，我们会再相见的，到时我不要再挽着你的手臂了，我要你牵着我，我们一级一级地慢慢地数。。。

我不能驻足太久，我的两个女儿被我留在出租车上等我，司机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来的路上她就好奇地问我：“都快到下班时间了，怎么还出城去墓地？”

我说：“只有这个时间有空了，现在不去就没时间去了。”每次回国探亲的行程都安排得见缝插针,跟国家总理一样繁忙。

她更好奇了，不屈不饶地打破沙锅问到底：“你去看谁啊？”

我平静地说：“一位高中同学。”

她再次重新仔细打量了我一翻，大概猜出了我的年龄，然后很感叹地说：“你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这么多年前的高中同学还会想着去看看。”

我没有接话，心中暗想：“你是不可能知道我要看的人对我的意义的。”

车子开到墓园大门，司机嫌墓园不吉利，执意不肯开进来，坚持着呆在大门口等我，而你所在的大厅离墓园大门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我把女儿们独自留在车上和司机呆在一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很担心遇到坏司机把我的女儿骗去卖掉怎么办？我的脚步变得很沉重，可我必须举步离开了。

我走了几步再回头看了你最后一眼，就迈步向大厅门口走去，管理员站在门口关切地轻声问：“你看好了？”我很感激她在她快要下班的时候还愿意为我开门并耐心等候，就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便朝墓园大门狂奔而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面就飘起了雨点，我一边奔跑一边感觉有东西顺着脸庞滑落，我分不清是我的泪水还是你从天上落下的泪水，抑或是我们混在一起的，我仿佛看见17岁的我，穿着姐姐漂亮的连衣裙，像只蝴蝶一样飞舞在你奶奶家的小巷子里。。。

再见，强！我下次回来再来看你，这次太匆忙，我下次不带孩子们来了，我要坐在你的身边，就像当年你坐在我的病床边陪我输液一样，好好陪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