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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后的 清查运动(1)

六四后的 清查运动(1)

博客

六四后的清查运动1

       

  中共从1942年延安整风开始,逐渐形成一套审查干部、惩治异己和控制思想的方法。这套方法在高华所著《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中,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建国以后,这套方法一直延续使用。正是这套方法加上一系列整人的所谓群众运动,如反“胡风反革命集团”、“整风反右”、“反右倾机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等等,在中国造成了无数冤假错案。然而,江泽民上台以后,不顾毛泽东时代的惨痛教训,不顾经过十年平反冤假错案和改革开放、思想解放所造成的新形势,重新把毛泽东那套审查和整人的方法拾起来,大搞所谓“清查运动”,从而在全国范围内,制造新的冤假错案。由于广大干部和群众已经看透了毛时代这一套手法的阴险和恶毒,人们不约而同地加以抵制,弄得那些紧跟党中央的党棍和政治投机分子一筹莫展,左右为难,经过半年的折腾,不得不草草收场。这场清查运动的结果是,共产党失去更多的民心,为以后网络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对共产党的不满和批判埋下了种子。笔者在这里将当年如何搞清查运动的记录发表,供读者观赏,也为历史留一点资料。

 

清查运动开始前的序幕

 

暑假匆匆而去,新的学期就要开始。开学前,在打扫学生宿舍时,有人发现在学生寝室里,墙上写了这样一些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要回还!

总之,是一些发泄不满情绪的短语短句。还有人画了一个半裸的女人,把嘴巴和两个乳房标出来,写上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等等。

打扫宿舍的临时工看到以后,反映给学生处的负责人,学生处的负责人又汇报到党委。党委王书记原在省委组织部的高教处当处长,八八年调我院任党委书记。他六十年代毕业于省内某高校中文系,一直在党政机关任职。有人说他是个风向标式的人物,不过,在中国要当官,不是风向标行吗?他来到高校之后,恰逢全国的学潮风起云涌。王书记从处长到院党委书记,按人们通常的说法,是由县团级到地师级,成了高干,内心自然不胜喜悦。可是从机关到学校,也有点类似于从参谋部到炮火纷飞的第一线,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学潮起来之后,王书记自然按照上级指示,对上街游行的学生进行劝阻,可大学生们对他苦口婆心的劝说,几乎是不屑一顾,有的甚至嗤之以鼻。所以,他当时显得可怜巴巴,面对大学生们义正词严的驳斥,他几乎是理屈词穷,无能为力。直到北京的军队用机枪坦克把天安门广场的学生驱散,王书记才松了口气。在学校进进出出,再不是灰溜溜的样子,而是显得神气起来。所以,当学生处负责人把学生寝室墙上的所谓反标汇报给他时,他回到党委办公室便召集院党委开会。

会上主管教学的姜院长说,这些学生乱涂乱写的东西,无法断定是针对什么人,也许是针对某同学,某班干,或学校某人。至于女人像上的无聊玩意,也没必要认真……姜副院长是个学者型领导,一贯强调实事求是,对左的一套甚为反感。

但中国几十年的政治运动已经形成了一种定势,或者说是一种习惯,那就是宁左勿右。特别是想在运动中向上爬,或者是要表现自己立场坚定,紧跟中央的人,自然不会支持姜副院长的意见。于是便向市公安机关报了案。公安局派人到学生宿舍拍了照,取了证,立了案,开始了侦察……

昨天,我碰到中文系的小程老师,问公安机关侦察结果如何?他说:

已经查出了两个学生。他看了看周围没人,小声说,其实,这种事本来可以不必宣扬,那些东西擦掉就算了。你不报公安局,他会立案?

不汇报,不报案,怕自己犯错误啊。有人还怕丢掉乌纱帽,怕降级。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后问,那么这两个人肯定要抓了?

听说都抓了。另外,还有一个家在草甸,回到家乡后,在赶场天他向群众演讲,介绍北京的六四事件,结果也被当地公安机关抓了。小程很平淡地讲。

除了被抓的以外,其他那些参加游行的学生怎么处理?我问。

小程说,毕业班的有些学生档案还扣在学校里,因为暑假忙不过来,等学校把他们六四前后的活动情况写进档案,再寄到各地教育部门主管单位。凡参加游行示威、演讲、开追悼会的人,不管是组织者还是参加者,都要记录在案。这对他们的分配、调动都会有影响。

小程还说:开学以后,这次要求先停课学习一个星期,学习邓小平的讲话和中央文件精神,然后进行清查。我是88级一个班的班主任。我最担心的是,如果大家都不发言,我怎么办?学校党委要求班主任要做启发发言,你想我能谈什么?照报上讲,学生会听吗?另外,我连个党员都不是,自己的思想都跟不上形势,我怎么能去做学生的工作?这不是笑话吗?所以,我认为党委应该派党的好干部来当专职班主任。像我这种人,只管教我的专业课就行……

小程年纪40岁左右,接触中,觉得他是一个很诚实,为人很正派中年教师。不过,谁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有数。所以,他见理科总支书记某走过来,小程就赶紧闭上嘴,和我分手了。牛某是教数学的,是学校院党委成员,现在是清查小组成员,大家都说他左得很,文革时期曾经和那些工人参加过镇压对立派的活动。这次清查运动他希望能够官升一级——从正处级到副厅级。他个子不高,黑黑的,有正教授职称。平日见面,他喜欢和我闲聊几句。我问他:“这次清查要搞好久?”

他说:完成任务为止。

像我这种参加过游行,又捐过款的人,是不是要检查交待?

文件中有规定,一种是依靠对象;一种是教育对象;第三种是打击对象。

我属于哪一种对象?

这次重点是党内处级以上干部。你是非党员,只要认识好,还可以依靠。

我心想,我从来就没当过依靠对象。

                                                                                                198994日)

 

 

 

在学生中进行秋后算账

 

学潮期间,即五月十八日的各种报纸上,均在显著位置上登载了一篇赵紫阳代表中央政治局常委的书面谈话。这篇谈话很简短,主要是肯定同学们要求民主和法制,反对腐败,推进改革的爱国热情是非常可贵的,同时呼吁同学们停止绝食,并保证继续听取同学们的意见,同各方面多层次多渠道的座谈对话都将深入进行下去。而且特别提到党和政府绝不会“秋后算帐

然而,几个月后,随着赵紫阳的垮台,这篇保证不搞秋后算账的书面谈话就不算数了。所以,有的老师说,这种出尔反而毫无信义可言的行为,只有卑鄙的小人才干得出来!

小程告诉我,87届毕业生回到县里,县领导只要看到档案中有“参加过上街游行”的字样,便按中央文件的指示精神,把这些学生分到最贫穷、最落后、最偏远的地区去教书。我们学院是一所成人高校,来读书的基本都是中小学教师,有些还是县城重点中学的骨干教师,他们一般年轻,有上进心,来这里取得本科文凭以后,回去一般都会成为学校里的教学骨干。但他们没想到,从下边基层来到省会城市读书深造,恰赶上六四学潮,为了推进中国的民主事业,他们怀着满腔热情参加了游行示威,而得到的结果却是“犯了政治错误”,就像当年的右派分子一样,被发配到更偏远的穷乡僻壤,有的还带着老婆孩子。有些骨干教师,即使原来他们所任教的中学领导打报告,希望教育主管部门高抬贵手,准许他们留校上课,县领导自然采取宁左勿右的方针,坚决按中央文件中的指示,坚持把他们发配到边远山区。

这实际上不就是一种惩罚?一种秋后算账吗?

谁说不是呢?小程说,正因为这样,现在回校上课的88级学员,都有些人心惶惶——凡参加过游行示威,写过小字报,发表过演讲,或参与过组织游行的学员,无不提心吊胆,担心毕业后也被“充军发配”。咱们学校一些人对毕业生和回来的在校生,都不肯放过,坚决要求他们在思想小结中写清楚:是否参加过游行?是否发表过演讲?是否印制及散发过反动传单?是否参加过组织策划?等等。现在学生都竭力回避参加过游行这几个字。有的学员写围观过游行,或是写跟随游行队伍看过热闹之类。

我问程老师:作为班主任,你怎么办?

怎么办?领导要求报上街游行学员的名字,我只好去统计。他们的思想小结让我签署意见,我只能写同意本人意见。我的罪真是受够了!他满脸无奈。

这些学员在讨论时发不发言?我问。

小程笑了:没想到,平日有些沉默寡言的学员,讲起话来还很精彩。比如有个学员讲,头几天,我患感冒,脑筋也不大管用。感冒好了以后,通过学习,头脑逐渐清爽一些,认识到要注意大气候和小气候(全班大笑)。我叫他们小声点,严肃点。他接着说,要不是邓爷爷派军队把北京的暴乱镇压下去,方励之、严家其、吾尔开希就要上台。那就要亡党亡国了……

小程讲,通过这些学员的发言,还有他们六四前写的小字报,我觉得他们是一批很有头脑,非常爱国的青年。他们现在的处境十分令人同情。你想想,他们心理上的压力多大?学校强迫他们认罪悔过,在恐惧中让他们改变观点,让他们服服帖帖。紧接着,明年毕业后,等待他们的又是政治上的迫害——在工作上,工资待遇上,住房上,都要给小脚鞋穿。这和五七年打右派也差不多少。

我说,是啊。本来党中央说不搞秋后算账,现在搞得恰恰是秋后算账。这样出尔反尔,怎么不逗人恨?!

    小程也说,四五月份,广大学生上街,绝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支持学生,他们那时仅仅是对党和政府中的腐败表示不满,他们满腔热情地走上街头,奔走呼喊,无非是引起政府的重视。然而,六四事件加上这种秋后算账,则使广大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幻想彻底破灭,变成绝望了                                                            

                                                                      198996日)

 

      教育问题是独裁性质的政权着重抓的,它通常将学生们视为危险的滋事群体,教育体制的目的是巩固政治忠诚而不是激发青年的创造性才智。

——本·安德森《奇迹背后的幽灵》,《读书》,1998年第8

 

 

附记:出国前,有一次在大街上,碰到一位我院89届中文系的毕业生。当年虎虎有生气的他,已经显得有些苍老了。在闲聊中,他告诉我,就因为在我院读书期间,参加了几次示威游行,档案上写了一笔,回到县里,就把他发配到最偏远的山区中学区去教书。他和妻子拖娃带崽到了那个交通闭塞的地区,过的是半原始生活。他说,有的同时被发配的老师,因为县政府有关系或者花点钱,活动活动,都回到原来的学校。我既没关系,又没钱,20多年,一家人仍然在那个偏远落后的地方挣扎。半辈子快过去了,57年打的右派20年后都平反了。我们这些人当年出于爱国,上街游几次行,就永劫不复,这叫什么社会?说完,他感叹: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苛政猛于虎!分手后,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想,当年清查运动的指导思想是“除恶务净,不留后患”。24年过去了,这些受害者会甘心吗?假若他们能上网,难道他们不会控诉这种迫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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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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