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系列】签语饼(上)
签语饼(上)
快活林是一个中餐馆。
从化工系出门,向左拐不远是学校的最大的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有座三层大楼,里面是一些小店。走下地下室的楼梯,迎面扑来的是重油赤酱的中餐味道。
每天到了中午。
我摘下下安全眼镜,脱下脏兮兮的工作服,走到隔壁实验室探头叫一声。在电脑上紧张操作的杰克没有动静。我再大吼一声,他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
走出系门,杰克递给我一支烟。两人叼着烟,向大马路走去。
杰克痩削、金发,带着一副圆眼镜。他非常聪明,有他一套奇怪的理解世界和处理事情的方式。我们平时没有什么交流,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午饭搭档。中午结伴去校园边上各种小店吃一天最重要的一餐。其中去的最多是快活林。
一般他吃介蓝牛肉,我吃没有甜酸汁的甜酸肉。他喜欢去快活林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能从那个低矮、肮脏的小店里得到中国古老智慧结晶,用来指点他飘忽闪烁的人生道路。
十分钟后,我们两个揿灭烟,走进了快活林。
快活林是个美国成千上万标准的中式快餐店。进门是个巨大的玻璃柜台。里面是两大排不锈钢方锅,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三素,四荤,五汁的排列组合。
三素是介蓝,雪豆,青椒。四荤:牛,猪,鸡,虾。五汁为:宫保,甜酸,大蒜,四川,咖喱。它们排列组合以后出来的就是:介蓝牛,介蓝猪,介蓝鸡,介蓝虾;四川虾,湖南虾,蒙古虾,宫保虾,咖喱虾,蒜汁虾……
再加上蛋花汤,酸辣汤,馄饨汤,和女博士生胳膊粗细的上海春卷。
小时读《水浒》,武松在快活林醉打蒋门神那一段在记忆中依旧栩栩如生。
所以,每次看到店名,不由得豪气顿生。等推门进去,看到了老板娘,不由自主地马上从武松变为他哥,顿时矮了一大截。老板娘长得人高马大,粗大黑胖。手里掌着个长柄勺,怒视着进门的每个顾客。好像我们进来不是要消费,而是要跪地讨口吃食。
要什么?她用勺子一敲不锈钢菜锅,发出当地一声。
站在我边上的杰克一哆嗦,站在一堆深褐色和墨绿色的食物面前,寻找着他要吃的菜。
到底哪个?!快点!勺子又当地一声响,带着一种凌厉的紧迫感。我顿时有种小时走进火车站,不由自主要开始奔跑的强烈欲望。
杰克更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介蓝牛,加炒饭。匡匡两声,呯地一声,一个盘子飞出来。
再给我个签语饼。杰克鼓足勇气要求道。
古时的日本寺庙里有一种占卜的签,称为御神签。
十九世纪时,东京出现一种芝麻和味噌味道的小饼,形状类似御神签牌。每个饼内会放一张运势小纸,称为辻占煎饼。
二十世纪初,洛杉矶风月堂焙烤店的始人鬼头精一从日本的神社里出售的带有签语的煎饼中获得灵感,发明了签语饼。把一张写着短句的小纸条放在一个松脆的空心甜饼里。他把它们卖给在洛杉矶及旧金山的中国餐馆,一下大受欢迎。一百年来,饭后打开签语饼,读着那些似是而非、有时莫名其妙的签语成为美式中餐必有的一个情节。
端着饭菜,杰克和我坐在系里的两个同学的对面,来自埃及的乌巴和台湾的苏珊。
我把裹着面粉,炸得金黄的肉块浇上酱油。大家开始津津有味的吃午饭,除了杰克。
他小心翼翼地把签语饼掰开,一边吃着带着香草味的饼干,一边认真地读着里面的那条签语。
不要放弃!万事开头难。他读道,连连地点着头。
我们吃着各自的饭,不以为然地摇头。杰克把小纸条展平,拿出皮夹,把它放在里面。我斜眼一看,我靠,里面已经积攒了一大叠。
嗨,杰克!我对面的乌巴开口:你知道考古学家在金字塔里的法老墓里发现了签语饼吗?
是吗?杰克抬起头,非常感兴趣地看着乌巴。
乌巴严肃地点点头:他们不仅发现签语饼,还在边上发现了一个正确解读签语饼的指令呢。
杰克有点将信将疑,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低头扒饭。
乌巴带着权威的口气解释:指令上写着:每个签语的前面必须加上一个词:在床上,这样才是真正明白签语中的古老智慧。比如,你这句就非常励志:在床上不要放弃!万事开头难。
我们大笑。杰克也不好意思地笑。
看着他布满雀斑、微微涨红的脸,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悲哀的感觉:这可能是杰克的最后一学期了。下学期他就要被系里开除了。
在我读博士的第二年,系里每个学生突然迷上了电脑游戏。
我最喜欢的是《三国演义》。以原著故事为背景展开剧情,玩家在游戏中可以扮演自己或是某个枭雄,招贤纳士、厉兵秣马、南征北战,亲身体验三国时代的历史战争场面。
那段时间,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的热情去学校。因为家里没有电脑,每天清晨,我眼睛一睁就飞车去学校,晚上不到眼睛睁不开绝不回家。
后来打得兴起,我把我的导师也编进了游戏,成为我手下的一员大将。
一天中午,我在电脑前正和骑着赤兔马,手拿方天画戟的吕布对阵。双方叫骂一番,我在踌躇派哪员大将和他对挑。
我觉得应该派我出阵。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我的导师站在我的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杰克也玩电脑游戏。
但是他有两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一般玩战争谋略,攻城掠地,他玩的是乏味的挖地雷。第二,我们喜欢玩游戏,但也还会去上课和做实验。而他每天挖地雷,其他什么事也不做,他的硕士论文已经停写了一年!
开始是杰克和乌巴几个博士生比赛,看谁挖得最快。双方热火朝天,日以继夜。慢慢地杰克的速度和记录把乌巴他们甩在了后面。再往后,这个距离越拉越大,乌巴和其他人灰心丧气,开始一个个金盆洗手。最后,只有杰克一个人玩这个游戏了,变成了孤独求败。当没有对手的时候,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你在欢呼声中胜利退场;第二,你把自己当做对手。
按雷区,挖地雷游戏分为大中小三种。我有一次问杰克:那个最难挖?
他想了想,说:最小的。因为中的和大的有空间可以提高速度。但是最小的一般在几秒钟内就得完成,改善成绩的空间非常小。大部分时候就取决于鼠标的第一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看着我。但是我没有感到他的目光,他眼睛的焦距落到很远的地方。
杰克魔怔了。
他一边拼命练习各种挖地雷技巧,一边在全系的每个电脑上创立他的个人最好记录。然后在后面标上自己的大名。像把一面面旌旗插在每个实验室,办公室,教职员工休息室,就差教授办公室了……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既不上课,也不做实验,全天侯做这件浩大的工程。
这个学期开学,在警告他数次以后,系主任正式和他谈了话:他的奖学金被取消。如果这学期他硕士不毕业的话,下学期系里就要开除他了。
然后导师和他谈了话,我和几个同学也说了一些让他深明大义的话。他似乎收敛了些。还是挖地雷,但是有几次看到他的屏幕上有论文的影子。
我们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以为他已经走出了雷区。
那天早上,我到系里,看见系门口停着两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自己晚上在实验室抽烟的事发了。
走上楼梯,看见隔壁实验室门口站着很多人。扒开人群,看见两个高大的校警蹲在地上,用手按着一个乱蹦乱跳的动物。仔细一看原来是杰克。他一边吼叫着,怒视着对面矗立的一株植物:脸上带着血的乌巴。
原来,前一天晚上,乌巴想彻底帮杰克一把,想出一个他认为绝妙的主意:把系里所有电脑上的挖地雷游戏全都删除了。
早上,杰克来上班,打开电脑,刚要玩一盘,突然愣在那里,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他开始打开另一个电脑,噩梦继续,变得越来越可怕……他从一个实验室冲到另一个实验,追问是谁做的恶作剧!
问到了乌巴。乌巴笑眯眯,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用谢了!
平时温文尔雅的杰克突然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两人扭打在一起,血流了出来。有人打电话报警。
乌巴没有打算指控杰克。警察走了。杰克也愤怒地冲出了实验室。
我拿出实验室的急救包,和苏珊给乌巴的脸上贴上创可贴。
为什么?!乌巴不解地问道:我可是为了他好啊……
因为你把他过去一年的生活给全部消除了。苏珊说道。
杰克开始常常不来学校了。
每天吃午饭的时候,我还是习惯地探头到隔壁实验室,看到的是关着的电脑和空的椅子。穿过马路走去快活林,面对凶猛的女老板,和乌巴和苏珊吃着甜酸肉,打开签语饼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杰克虔诚地读着每个签语的样子。
中间有几次看见杰克坐在他的桌子前发呆。他黄色的头发越来越长,在脑后扎成一个揪。满脸未刮的胡子,有时身上还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站在门口,我和他打个招呼,接下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每次吃午饭之前,他已经离开了。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