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父亲(10-11)大海啊,大海
在殡仪馆的停车场上,表妹抱着用红色丝绸布包着的父亲的骨灰盒。弟妹正在收拾车子,准备去北戴河海葬父亲。弟弟在跟堂妹交代什么,我则在旁安慰着一直伤心流泪的二叔。十六岁的外甥这时突然抱着妹妹失声痛哭:“妈妈,以后清明节,我到哪里看姥爷啊?” 孩子的哭声碎了一群人的心。
海葬是弟弟提出的。他的意思是为了父亲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不要再出任何差错;他觉得这样做,应该可以让母亲平复她的情绪。他是长子,大家当然听他的,而我在家里如父亲在世一样,从来没有发言权。也许,弟弟是对的,海葬父亲可以换得家里暂时的平静,让父亲一路安心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因为大家都亲眼所见父亲往生的过程,都清楚父亲已经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历程,所以对海葬也都觉得心里释然。中途我们停下吃饭的时候,妹妹点了一桌子菜,服务生刚要转身,表妹就叫住了他,手一挥:“等等,给我拿蒜瓣来。” 我们正诧异着,表妹解释道:“大姑父喜欢吃蒜瓣。我小时候看他吃蒜瓣,他就逗我,说,胡三你敢吃一瓣,就给我一分钱。” 那个服务生很快拿来几颗生蒜瓣来。表妹笑咪咪地说:“大姑父啊,今天我可要吃两颗蒜瓣。您等着拿钱来吧!” 我们大笑起来。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聊起父亲那些逗人的往事。
等我们到了北戴河的宾馆安顿下来,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我和表妹住一个房间,左边的房间住着弟弟和弟妹,妹妹住在右边的房间。表妹说,今晚让大姑父跟我们住在一起。于是她把父亲的骨灰盒抱进我们住的房间,我把父亲的遗照放在骨灰盒旁边。
我躺在床上,虽然疲惫却睡不着。表妹坐在床上看着父亲的骨灰盒和照片出神。突然间她跟我说:“大姑父不会游泳,为什么要海葬?我带大姑父回老家好了。” 她的话音未落,妹妹推门进来,表情严肃说:“这太不公平了!” 还不等我们来得及回应,妹妹像连珠炮一样发话了:“为什么呀?!说不让我爸死在家里,我爸临终就得离开;我爸前脚离开,人还没死呢,她那边就开始往外扔我爸的东西。知道我心里啥滋味吗?我求她都不行,拦都拦不住。” 我看见妹妹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这时,弟弟和弟妹也都进来了。
“小妹,你以为我想海葬老爸吗?作为长子,我有什么办法?老爸忍了老妈一辈子,难道这个时候要搞得老妈不高兴,影响老爸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吗?” 弟弟坐在沙发上,满脸愁容地说。他像是跟我们解释,又像是跟他自己解释。
妹妹提高了声调:“二十年了!我要忍到几时?!” 多年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于是,我听到许多关于父母亲我不知道的事情。在他们发泄的陈述当中,更多的是对母亲的不满和抱怨,对父亲的敬爱与愧疚。当母亲常年在子女面前抱怨父亲这不是、那不是,扮演着一个受害人的角色,数列自己如何付出照顾父亲的时候,述说自己怎样为子女作出牺牲的时候,做母亲的一定没有想到,她的行为给子女的情感健康和心理健康带来多么大的伤害。然而,经历了生命关怀团师兄们无条件的关爱,看到父亲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过程,令大家寄存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愤怒,在短暂的发泄之后,最终都消散了。我们的上一辈人从小到大,有过太多的心理创伤,他们需要医治、需要理解、需要关爱。而我们唯有以慈悲对待他们。
… …
第二天早上,二叔带着堂弟堂妹也早早赶来。我用那块红色的绸缎布将骨灰盒包起来系好。我告诉大家:今天是小妹的生日。由小妹抱着父亲的骨灰盒,等大家撒完花以后,再撒骨灰。我们一行人到达码头的时候,事先联系好的船已经在那里等我们。预定的花也送到了。风很大,工作人员告诉二叔,他已年龄老迈,不可以上船。于是,二叔只能站在风中的码头,眼巴巴地目送着我们登上小船,向大海驶去。
海里的风浪不断推打着小船,让我们站立不稳。堂妹开始呕吐。当船长告诉我们已经到了预定的海面,可以开始的时候,弟妹打开包里的花,一一分给大家。妹妹紧紧抱着骨灰盒,一动一动地靠着栏杆站在甲板上。当众人开始往海里撒花瓣的时候,一向沉着淡定的弟妹,突然间发生放生大哭起来:“爸…爸…” 妹妹一个举动惊呆了所有的人:她将骨灰盒高举起来,用力抛向大海。 “老幺!你要干什么?!” 众人不约而同地叫喊起来。我和弟弟急忙拉着妹妹,在大家的劝说中,弟弟强行将妹妹拉进船舱。我告诉船长:开船! 马上返回。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波浪起伏的海面上,散落着朵朵花瓣,那只红色的骨灰盒依然飘荡着,仿佛在跟我们道别。
大海啊,大海!愿你的浩瀚、深邃和神秘,永远记载着今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