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爱情》88 年代久远的一封信
梦醒爸爸到上海办事,梦醒妈妈特地带着南山一起过来跟梦醒团聚,顺便帮她做些家务,打算做很丰盛的一顿饭,打电话叫志醒郑义成过来吃。她打的是郑义成的座机,郑义成刚好也接了这个电话,在那边支支吾吾,引得梦醒妈妈很好奇,如此郑义成出车祸脚受伤的事才算在长辈面前曝光。
两家长辈从来不上网看新闻。如今的报纸里面,文章一堆一堆的,十多二十页,他们也从来不看娱乐版,加上人又退休,不是经常跟以往的同事交流,故而没人知道郑义成受伤的事。
于是梦醒妈妈带着南山转战郑义成家,把豪华家宴改设在那里。南山很喜欢爬他家的楼梯,各个房间窜了个不亦乐乎。
梦醒妈妈的饺子包子味道是一绝,走到哪里包到哪里,当下在郑义成家包完了又煮又蒸,把他的冰箱塞得满满的。
郑义成说:“阿姨,够了,够了,你再喂下去我就成猪了。”
梦醒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包多了让梦梦和志醒带回去。”
晚上还是回到梦醒家去睡,这样住了一个星期,郑义成石膏都拆了,看看恢复良好,叮嘱他还是要当心,伤筋动骨一百天,梦醒爸爸妈妈才带着外孙回去,跟郑家爸妈放马后炮去了。
送走父母儿子从火车站回来,梦醒洗个澡,松口气,从书架上找出H市带来的那一套脂批《红楼梦》的第一册,想看看这本书跟自己以前的版本究竟有什么不同。
把封套推出来,翻开书,一张纸从第一页里面飘落下来,纸是质量很好的某军区的信笺纸,上面是蓝黑墨水的字迹——今天已经不大有人用这种钢笔写字,因为一直没有打开过,纸张和墨迹看起来都不算太旧——字体优美而有力。
信纸上这么写着——
梦梦,
有些话很早就想跟你说,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以前觉得我们都还小,后来我长大了,你还是小,所以我耐心地等你长大。可是等你长大,我们又分开两地,你的身边有了别人。这一次我觉得不能再失去机会,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愿意不愿意由我来照顾你今后的生活,一直到我们生命终止的日子?
永远爱你的
义成
梦醒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如遭雷击一般,失去了意识。信纸的字不再是一个个方块字,而是蓝蓝的一片海洋,她搞不清楚这海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努力地回忆,回忆那天他送她这本书的情形。她依稀记得他郑重地对她说:“这一套是我托人在香港买的脂批本《红楼梦》,竖排版,繁体字,你读读看跟我们读过的版本有什么不同。你小心点,不要搞丢了,我是千辛万苦才搞到的。”
她恍然又记得,她工作后的通信中,他又问过她有没有读过这本《红楼梦》,当时她对摄影入迷,整天忙着钻研那几本摄影书,根本没有翻这套《红楼梦》,却跟他撒了个小谎,说自己读过了。
当时他肯定以为她真的读过,是在婉转地拒绝他吧。他当时是不是很受伤呢?自己那个时候也太大条了吧?妈妈批评她什么来着?说她的性格太粗,不象个女孩子。
如果当年她看到这封信,会不会接受义成哥呢?她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她没有经历过张允鑫,不会知道郑义成的可贵。他在自以为被她拒绝以后还一如既往地关心她,爱护她,永远无条件地支持她,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倾其所有帮助她,甚至于隔着浩渺的太平洋伸出了他温暖有力的手。
千回百转之后,梦醒才明白她错过了什么。前尘往事再一次涌上心头,一幕一幕,跟张勇的分手,跟张允鑫婚后的种种不合,争吵,异国他乡他对她吼:“你滚,你为什么还不滚,你不是早就想滚吗?滚了不要再回来!”
她怀着南山的时候,在中央公园里游荡,那种无助的感觉,她从家庭医生诊所出来,得知自己得了甲亢以后的心情,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所有的雄心壮志,全部灰飞烟灭,生活失去乐趣,没有了意义。
爱情诚然不是人生的全部,可是没有爱情,生活之花就一天天枯萎,失去鲜艳的颜色,失去蓬勃的生命力。
眼泪一串串从眼眶里滚落在信纸上。她起身下床,拿纸巾把信纸上的泪痕吸干,按照原样折好,夹回书里,套上封套,换上一套休闲便装,穿上鞋,把书放进包里,打车到郑义成家。
郑义成家里没人,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取出那本书,手指抚摸着仿古的装祯,回忆小时候的一些往事,他教她骑自行车,车子倒了,她摔破了膝盖,他带她去医务室上药,不敢回家,把她领到琴房,用已经生疏的指法反反复复地弹琴给她听。她问:“这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他回答:“《致爱丽丝》,贝多芬写的。”
“爱丽丝是谁?”
“大约是贝多芬喜欢的女孩子吧。”
夏天天长,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快过气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口斜斜地射进来,落在琴凳边,他早就停了琴,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掩饰着内心的焦虑和惶恐。其实那个时候她很饿,但是她知道他怕回家,怕大人责骂,强忍着没喊饿,直到大人找到琴房。
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人越长越大,快乐的感觉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完全消失,世界陷入黑暗。
象今天的夜一样黑暗。
天气已经入秋,昼夜温差大起来,梦醒坐在台阶上冷得发抖。她正犹豫着是不是给郑义成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一道亮光慢慢靠近,她抬起头,是郑义成的车子停在前面,郑义成下车,惊讶地问:“怎么你在这里?你来多久了?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她站起来,怀里抱着书,冷得抱成一团。
郑义成连忙拿钥匙开门,把她让进去,开了灯,看到她怀里的书,脸色立刻变了,看着她问:“你当年没打开来看过吗?”
梦醒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摇着头。
他把她拥在怀里:“冻坏了吧?”说着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身上,让她坐进沙发,他去给她倒开水。
她握着杯子,一边取暖一边喝水,一会儿暖和过来,脸色也变得温暖。
他坐到她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梦醒放下杯子,又埋头哭起来,一开始是呜呜咽咽,渐渐声音越来越大,等到郑义成把她揽在怀里,她开始放声大哭。
仿佛把憋在心里几年的怨气全部哭出来。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开玩笑说:“这个时候志醒如果过来,会不会以为我欺负你?你猜他会不会把我痛扁一顿?我们俩打起来你帮谁?”
梦醒哭得更凶。
郑义成停了停,等她声音低下去,叹口气说:“你当初为什么不打开来看?你一直说想看看脂批版《红楼梦》是什么样子,我以为你一到家就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来读——”
梦醒闷声说:“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那里面有重要的东西?”
郑义成笑:“好,好,是我的错。我以后有什么事一定直接跟你说,绝不兜圈子。”
梦醒抬起头乱找,郑义成扯过纸巾递给她,她摘下眼镜放在茶几上,擦干泪,擤着鼻子,低声说:“那个时候,心虽然被伤了,可毕竟还是完整的。现在这么多年,这颗心已经彻底碎了,千疮百孔,你还要不要?”
好像当年三毛在德国未婚夫突发心脏病去世后,带着一身疲惫再回西班牙,对着过来看望她的荷西说,这颗心已经碎了。荷西回答,碎了没关系,我们用胶水粘起来。
郑义成并没有像荷西那样回答,只是沉默地再一次把梦醒揽在怀里。
梦醒再一次哭,只是没有出声,不断涌出的眼泪透过衬衫,渗到郑义成的皮肤上。
郑义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以后好好治病,好好生活,不要胡思乱想。”他紧紧抱住她,想给她一点信心和温暖。
梦醒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停止哭泣,静静地不说话。
她很累,她需要一个宽阔的肩膀靠一靠,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让她已经冻得麻木的心苏醒,她像一只在汪洋里漂泊的小船,寻找一个安全平静的港湾。
她真的很累。
郑义成抚摸她的头发,手指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不停地摩挲着,迟疑着,用手捧起她的脸,慢慢地吻上去。
梦醒闭上眼睛,微微张开轻度发紫的唇,接住这个迟到了十多年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