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之將至 (“Amour” 愛 慕 )

老之將至 (“Amour” 愛慕 ) 寫於 1/29/13

這部電影的開幕戲很要緊，如果不注意它鋪襯的背景，就可能抓不着 奧地利 導演 韓內克 (Michael Haneke，1942 －) 藴藏的意義：一群救火員帶著斧頭，破門而入。一進屋，就猛開窗戶，把裡頭的氣散掉。又同時撕掉封緊在門邊的膠布。再入臥室，床上躺著一個高齡女人，神情安泰，兩隻手捧著花，舒放在肚腹以上。屍體還未枯槁。

近年洛城放過 韓內克 的作品“The White Ribbon” (白色緞帶， 2009) ，“The Piano Teacher”（鋼琴教師， 2001）。白色緞帶 類如冰寒的解剖刀，暴露人暗藏的本性。鋼琴教師 講偏狹極端的渴望。愛?慕 外表淒滄，內在其實火熱。韓內克 攻讀過哲學，心理學，他的一貫作業，不存心嘩眾取寵。保持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之態度，裁剪運鏡自己的作風。

這一對老夫婦，年紀超過八十，都從音樂教職退休。氣質，修養像醖釀多年的醇酒。出席鋼琴演奏會後回家。臨睡前丈夫（坦帝尼昂，Jean-Louis Trintignant，1930 －) 喬治 忍不住對 （麗娃，Emmanulle Riva，1927－) 太太 安妮 說“你今晚真美！”看得出來，稱讚出自肺腑，這對佳人恆久相愛。次晨，二老進早餐閒聊，安妮 忽然呆若木雞，愣在空氣裡。此片的宣傳照，就是這短暫的一刻：喬治 近距離端詳妻子，一臉焦慮，右手觸摸 安妮 左頰，“你怎麼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本片說法文，兩個演員於法國影界都是老資格，演過紅遍半邊天的影片。坦帝尼昂 是 “上帝創造女人”(…And God Created Woman，1956) 的主角，麗娃 是“廣島之戀”(Hiroshima，Mon Amour，1959) 的那個秀美女子。麗娃 在本片的舉手投足，完全融在劇中人裡。最主要的，她坐輪椅，口齒咬合不清，四肢僵硬，右手像一隻彎曲的鳥爪。但是在丈夫眼裡，她仍是無價之寶，誠如古詩裡受傾慕的女子，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安妮 中風兩次，身心每下愈況，喬治 憐惜更深。護士為 安妮 梳頭， 弄痛頭皮，引起 安妮 低聲抱怨。喬治 旁觀不忍，解僱口碑很高的護士後，凡事一把抓。無論餵飯，洗頭，淋浴，讀報，事必躬親。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這是一部動作很慢，極精緻的電影，細嚼慢嚥是一種體驗的功夫，尤其是鴿子的象徵，看似無關，其實把所有的心意都帶出來了。

鴿子忽然出現兩次，第一次他把窗打開，鴿子毫不猶疑地離開了；第二次它在屋裡沒頭緒地巡迴，喬治 蹣跚尾隨追逐鴿子，留下的遺言說鴿子被他放走了，可見這個男子對小生命的珍惜。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鴿子代表精神兼形體的自由。安妮 曾逼著丈夫保證不再送她回醫院。以後 安妮 一再的低呼 ，“痛！”枕邊人 喬治 無法理解什麼？為何？哪兒？怎麼？安妮 告訴他，“沒理由再活下去，再下去只會更糟！” 喬治 回答，“試想你是我。”（Put yourself in my shoes）

本片悲楚隱在幽深處，沒有涕泗縱橫的場合。喬治 的心態間接地滲出來。他其實也快步入妻子的後塵，精神，體力不能再承擔。有些失智初步的現象，就是跟人際隔絕：安妮 的鋼琴學生來看過兩老，沒發生該繼的後續。他表面上說不肯麻煩女兒，因為她也得照顧自己的家庭，但是他甚至不歡迎女兒來訪，誰的電話也不接。他憂心忡忡，把自己禁閉起來，疏離人間。

喬治 至情至性，按照己意安排後事。他釋放 安妮，在放走鴿子以後，因為他要開始行動了，不能把鴿子關在屋子裡。讓 安妮 自由 以後，他去花店買花，回廚房仔細修剪鮮花，然後模糊中他又做了些活。片子沒直述後來消防員急著開窗，又撕開封條，讓空氣流通的原因。我們只眼見 喬治 似乎迷幻中，聽見一種響聲，他從一張單人床起身，走去與心愛的 安妮 碰面，兩人穿戴合宜，如以往一樣，攜手出門應酬去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