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的《涌泉》

晚饭后的餐桌上，总是家里交流观点抒发议论的好场所。昨天女儿谈到了杜尚，谈到了艺术应该是艺术家的选择而不是他们的创造这一现代艺术理念。这让我一时没能接上话茬，凝神回味了好一阵子，才理清思路。

回顾二十世纪的世界艺术之路，杜尚是过往匆匆的人流中少有的几个异光灵现的人物。他生长在19世纪末法国诺曼底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家里6个兄弟姐妹中有4位日后成为名声响亮的艺术家。可能是受到两个哥哥的影响，杜尚早期时对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绘画很感兴趣，并模仿当时已在画坛上声名跃起的塞尚等人的风格画过一些人物和风景作品。估计是兄长们卓越的技法给他带来的压力太大，杜尚慢慢对自己的手工技巧提高丧失了耐心，他开始追求艺术形式上的标新立异。在二十四五岁的那段时间里，杜尚汲取不同流派的理念，创作了一系列介乎于立体主义表现主义和抽象主义之间的绘画作品。像是《火车上的伤心男人》，《走下旋梯的裸女》和《从处女到新娘》这样风格的布面油画的问世，给他带来了国际艺术界的认可。从这以后，年轻好动的杜尚又开始考虑“摒弃绘画”的问题了。

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杜尚跑到美国与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组建了‘独立艺术家美国会’这样一个前卫组织。这个艺术家社团的主要宗旨是摒弃传统艺术门坎，鼓励独立艺术见解，为平头艺术家举办“没有评审没有奖励”的年度展览。作为组织的头头，杜尚建议所有的展品不以形式主题和风格排序，而是不分等级地以作品的字母顺序排序。有意思的是，为了测试大家的诚意，杜尚偷偷用RMutt的名义提交了一件展品，一个男用厕所里的小便器，并给它取名《涌泉》。

组委会的人见到这件展品全都大吃一惊，这也太没涵养了吧, 无论如何艺术还是高雅的，这样一来成何体统？难道说，如果有人把马粪粘到画布上送来，我们也要展出？于是，组委会的人分成了两派，赞成接纳这小便器成展品的人认为，提交者的做为完全符合预先发布的展览要求和社团理念章程，准则就是要尊重艺术家眼里的选择，组委会不做评判。 反对的人认为，这是一个恶作剧，艺术总是有底线的。最终艺术底线论占了上风，《涌泉》被拒绝展出。这一结果使杜尚感觉悲哀，他义无反顾地退出了这个艺术社团的理事会。很明显，尽管大家早先达成过一致，但在深层的意识中，传统的标准还是在支配着对艺术的评判。

按照杜尚那时推崇的理念，艺术家应该摆脱对手工技巧的依赖，而要从现实世界中已经存在着的物品中选择出艺术的所在。 这意思是说，艺术品的产生可以只是通过脑子思索而不是手工的操作。除此之外，杜尚认为艺术表现出来的美学价值会削弱它批判的内涵，所以他会选用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便器去撞击人们的传统审美底线。现在看来，正是由于杜尚这种对传统概念的更新甚至是颠覆，增加了后来者的思想维度，使得摆脱了传统禁锢的人们对艺术的认识空间得以扩展。所以后来演化出来的许多艺术形式，从达达到波谱以及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的许多理念，细细地追寻回去，都能看到杜尚的影子，这使得传世作品不多的杜尚仍被尊崇为现代艺术史上的一位大师。

俗话说穷人看喜剧富人看悲剧，对待艺术的欣赏到哪都有这样的贫贵之分。本来活着就不容易的人们肯定不会喜欢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搞什么忿世嫉俗的深沉，看着顺眼的总是那些直白喜庆的美。所以，像杜尚那种着意表达批判内涵的艺术观点，在实用主义美学领域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这在提倡正能量的中国尤其如此，再怎么自诩有思想的人也不会拿个尿盆成天挂在家里当摆设。于是乎，像艾未未那样继承了杜尚真谛的现代艺术家，尽管把Readymade概念玩得纯熟，但在中国基本上是里外不讨好，民众讨厌对传统文化的反叛，官方痛恨对现实社会的嘲讽。在一个思维单纯的社会，要想做到对文化多元的包容，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涌泉》被退展事件被纽约一家杂志追踪报道，引起艺术界关注，杜尚为此专门请来摄影名家为那个小便盆拍了照。此后那个写着R.Mutt的展品原件就失踪了。后来大家在博物馆看到的不过是经过杜尚授权认可的替代品。以我的直觉，当年这东西很有可能是被无知的商人搜罗而去，然后当作一般的建筑装修物品运到了中国，估计会在将来的一个合适的时候，会有几个面容憨厚的泥腿子，在像是深圳大芬村那样的街边地头干活时，一不小心从土里挖出来一个写着洋字码的古怪尿盆，经好事的专家跑来鉴定后确认，这就是杜尚亲笔原物。于是，这一皆大欢喜的结果，使得烦扰艺术品收藏界近一个世纪的这桩无头案终于得以圆满了结。

下图 ： 《涌泉》 （来自网络）

下图 《走下旋梯的裸女》 （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