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琐记(结尾)
小步说高考和招工一样,要有先来后到。小金小梁都比我先下乡,要考也是他们先去。但他很快就不提“先来后到”这一茬了,因为经向大队部查询结果,任何有意愿参加预考者都可参加考试,不仅知青,本地农民也可以参加考试。结果朱家宅小队去了三人预考。除了我以外小金还有会计也去参加了预考。
预考在一个晚上,地点是罗南镇一中学。罗南镇我原先只去过一次,是为了迁入粮油关系和户口去那里的粮管局和派出所。那里仿佛只有一条街,比之相邻的罗店镇显得十分简陋萧条,故而之前我空闲时候只去罗店镇闲逛,从不去罗南镇。农民告诉我从朱家宅步行去罗南镇四十分钟足够,而如果从田埂小路穿过去可以更快,我那天晚上提前一小时抄近路穿田间阡陌走,以为时间绰绰有余,可结果却走错了路,黑暗之中在田地里乱窜找不到正确路线,听得影影绰绰的远处村落里狗的狂吠声,看看时间所剩无几,急出一身汗。然而忽然莫名其妙柳暗花明又一村,考试寸前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就坐在了那中学的考试教室里。考试有数学,语文或许也有,但我已全无印象。数学印象较深,因为解题顺利,试卷里的诸如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之类的证明题恰巧是我会做的。考试出来后碰到小金和会计,他们问我考得怎样?我说不咋样,很多不会做。小金听了如释重负,说他几乎没有会做的题,会计说,乃(你们)两噶头(两个人)都不会,尼(我)更加不用说了。
预考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消息传来说繁荣大队朱家宅小队一个知青数学考了95分,全公社第二高分,那是本人。但我知道的晚,小步他们几个先得到的消息。我是小梁来告诉我才知道的。小梁跑来眉飞色舞(难得见到他这样)地说,我晓得你肯定来三(行)的。那只赤佬(指小金)这下没花头了。预考成绩让小步对我刮目相看,连那个张二田也对我客气起来,说他哥张大田早就说我会考上大学的。但小金对我很冷淡,他大概觉得我骗了他,以为我说考的不咋样应该同他差不多的。
预考之后小步和队里的农民似乎都认定我会考上大学,不久就会回城去,他们便待我如过客,出工之类都很放任,我完成高考报名手续后,索性回上海去复习功课,直到考试时才回队里。
11月下旬正式高考。考场在罗店镇一中学。考场气氛与预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满操场的考生铃声一响鱼贯而入教室,监考教师宣布完考试注意事项打开封在棕色牛皮纸大信封里的考卷发试卷时,我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声。教室里只有翻动纸张的哗哗声和极轻微的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我的考试情况简而言之很糟糕,原来报以最大希望的数学考的一塌糊涂。那些试题看着似乎眼熟有头绪,但往往做了几步就遇到障碍继续不下去,于是转而去做另外看似较为容易的题目,但屡屡情况相似,题解到一半就此路不通遇到死胡同。时间飞逝,很快到了交卷时间,原先打算留到稍后再做的那些做了一半的题目到了后来根本没有时间顾及,结果收卷铃声响起时,我的许多题目都只做了一半,那与不做是没有区别的——这次糟糕的数学考试经历给我留下了长久的后遗症,我后来曾经无数次梦见考试时间不够用,铃响了或老师来收卷了,我还没有完成答题的情景。语文政治考试说不出好坏,物理化学好像是同一张考卷,也做得一塌糊涂。考完感觉沮丧透顶,觉得肯定是完蛋了。
考试结束后我时隔多日回到朱家宅打谷场边上我的独立小屋去住,情绪低落心情很坏。我觉得这次高考肯定没戏了,想到农民已经把我当做过客,自己大张旗鼓跑回上海去复习准备老半天最后又灰头土脸名落孙山将要徒然让小步小金张二田等人看笑话,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初冬的夜里屋外北风呼啸,除了远处的狗吠声和隔壁猪圈里的猪们哼吃哼吃的动静之外,周围一片死静。我百无聊赖倒在小竹床上难以入眠,一晚上吸一包烟,手指都熏成黄色,胡思乱想几夜之后,我决定倘若真的没考上,干脆打道回府在家复习半年,到明年夏天去参加下一回考试。
小梁来看我,他认定我肯定考得上。我问他自己为什么不去考考看,他说他读书不行。但他已经报名参军,他说参军和招工是过去知青跳出农村的主要渠道,招工轮不到他,但参军可以试试。他告诉我小金也报名参军了。小金和会计一样因预考成绩太差,失了信心,后来没有报名参加高考。
过了并不太长时间,高考成绩出来,合格者通知体检。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竟拿到了体检通知单。在罗店镇卫生院通过体检后,就等具体学校录取通知书了。我回到队里,小梁张大田秋娣张队副会计等人都客气而热情地给我道贺,小步张二田也同我说了客气话。小金未同我照面。队里的农民们似乎以为我考上学校很了不起,但其实我自己觉得考得一塌糊涂,担心或许是招生办哪里出了差错才让我侥幸得到了体检通知,庆幸高兴之余也害怕一旦人家发现我这个滥竽充数者,纠正差错,又把我淘汰掉,使我水中捞月一场空。但后来我还是得到了学校的正式录取通知书,虽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不入流学校,但能够借着入学读书机会跳出闭塞乡下已经让我觉得十分庆幸高兴了。
我又去罗南镇粮管局和派出所办理粮油关系和户口的迁出手续,大约半年之前来此相同地方是为了办理迁入手续,想起当时感觉前途黑暗的沮丧心情,此时格外轻松开心。办完手续去队里取走最后的什物,并想与小梁告个别。但我没遇到小梁,秋娣告诉我小梁被部队录取当兵了,现在回上海小栖去了,休息完毕之后就要去部队报到了。秋娣说我们小队一下就走了两个知青,好寂寞啊。我问他小金是不是也去当兵了,她告诉我小金体检未通过,没能走成,现在心情不好,不愿意见人。我那次回队里结果小梁小金小步一个都没见到。但我从心里为小梁觉得高兴。
队里分给我一百斤新大米,那是按我在队里劳动数月的工分折算的。我将大米分装在两只米袋里,驮在借来的自行车后座上骑回家去。回家路途颇远,骑了三四个小时到家楼下时,早已天黑,我在楼下大叫二弟三弟名字让他们下楼来帮我背米。他俩一阵风似地从五楼冲下来帮我将米背上楼去。母亲从米袋里抓一把米摆到眼前看看,鼻子凑近闻闻说,这个大米真好啊,那么新鲜,比米店里的大米好太多了。父亲说那当然,米店里的米都是陈米,放了不知多久了。我看着母亲一脸轻松满足的表情,想起刚下乡时候父亲信里提到的母亲因害怕我在乡下吃苦而彻夜难眠并哭泣的事儿,心里感慨快活满足幸福。
我下乡插队因了高考恢复而极幸运地半年不到就划上了句号。数年之后,当我从学校毕业开始工作后,有一回突然心血来潮想回朱家宅去看看。我与女朋友和二弟一起去,那时朱家宅与我离开时并无二致,我去打谷场猪圈隔壁我曾经的独立小屋看了看,透过蒙着厚厚尘土的玻璃窗看到屋里堆放着废弃的旧农具之类,那屋子又恢复原来半废弃状态了。我告诉女朋友这是我原来的居处,她说,住这里啊?这个能住人的啊?那次在朱家宅未碰到任何人,我也未去找任何人。
2009年,我在国内教书,学校在嘉定。某日我坐长途车去罗店镇看了看,许多地方与几十年前我经常去闲逛时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有的地方盖起了高级连排别墅,商业气息今非昔比。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份蛋炒饭后,我换坐由罗店去上海的长途车,途径从前插队的罗南公社繁荣大队那里,未看到从前通往朱家宅去的那条小路,小路靠近公路边的砖窑厂也没见到。农村改革人民公社解体,现在罗南公社繁荣大队及当初每日听到的“社员同志们,现在是罗南人民公社广播时间”都已步入历史了。我在百度上查找地图,看到嘉定哪里依然有个朱家宅,但此朱家宅是否几十年前我插队的那个朱家宅不敢确定,上海叫朱家宅的地方不止一两个,就如王平张平陈平之类的名字遍地都是一样。(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