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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波渴望的“三百年殖民”

刘晓波渴望的“三百年殖民”

博客
虽然“三百年殖民”一说能引起盛赞,也能激起群愤,这是一个大家遗忘了的事件,刘晓波也是一个被遗忘的人物。刘是一个惊世骇俗、极其狂妄之人,还以殉道者自居,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后来他在2006年解释说,“三百年殖民地”这句话的本意“不过是我至今无改的信念的极端表达而已,即,中国的现代化需要经过长期的西化过程方能实现,”并表示“不会用接受采访时的不假思索来为自己犯众怒的言论作辩解,特别是在民族主义占据话语制高点的今日中国,我更不想收回这句话。”【2】2010年刘获诺奖,有人出来重新评估“三百年殖民”,从不同角度挺刘。如一个叫艾维的【3】,把刘的言论看成“我们可以从刘晓波的这句话看到一个年轻知识分子痛心疾首的无奈,年轻气盛的极端,矫枉过正的偏激,惊世骇俗的行文做事风格,但并不妨碍我们对当年刘晓波睿智和勇气的洞悉。在中共煽动起来的动不动就扣上‘汉奸,卖国贼’帽子的民族主义大环境下,这种无私无畏,不随波逐流的风骨使我们想起鲁迅”,非常肯定地辩护之后,话题一转,把自己明显倾向于殖民的意愿表达出来:
 
今天香港政治,法律,社会结构,是当年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建立起来的。香港殖民一百年,没有发生过流血革命,没有发生过反右、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也没有发生过“二二八”惨案,更不可能发生把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关进牢里还不许自己的人民知情的事情。香港殖民一百年,人民安居乐业,勤奋努力,把一个边陲渔村建设成一个思想自由,政治开明,社会稳定,法治健全,经济繁荣,科技发达的“东方明珠”,成为亚洲乃至世界最自由、最富有的地区之一
 
当时采访刘晓波的金钟,后任《开放》总编辑,也就这一事件发表了自己的回应和看法【4】,他回顾刘晓波给他的信:“「第一次踏上殖民统治造就的自由港,感觉真好! 我接受金钟先生的采访,感觉更好! 」他说,一句「三百年殖民地」的即兴回答,成为中共迫害他的「典型证据」,但他不会为自己辩解,「特别是民族主义占据话语制高点的今日中国,我更不想收回这句话。 」他用一句话来解释那犯众怒的「三百年殖民地」之说。 即中国的现代化需要经过长期的西化过程方能实现。 ”“踏上殖民统治造就的自由港”是一句由衷的话,发自心声,金钟对“三百年殖民”评估是,“刘晓波这样说有两层内涵。 「一」是对「香港这一」殖民地的评价”,暗示金钟本人同样认可殖民。
 
刘晓波当时是怎么说的?
 
刘晓波:还没有走出农业文明。
问:是不是要补资本主义的课?
刘晓波:必须补课。
问:那么,今天中国的路线还是顺着农业社会的惯性在走?
刘晓波:是的。 不过,它在调整它的专制,因为它面临危机。
问:中国可能在根本上加以改进吗?
刘晓波:不可能。 即使一两个统治者下决心,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土壤。
问:那什么条件下,中国才有可能实现一个真正的历史变革呢?
刘晓波:三百年殖民地。 香港一百年殖民地变成今天这样,中国那么大,当然需要三百年殖民地,才会变成香港这样。 三百年够不够? 我还有怀疑。
问:十足的「卖国主义」啦。
刘晓波:我要引用马克思《共产党宣言》的一句话:「工人没祖国,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 」我无所谓爱国、叛国,你要说我叛国,我就叛国! 就承认自己是挖祖坟的不孝子孙,且以此为荣。
 
说的堂堂正正。这种以历史决定论来审度这一事件的人还有,如万维博主乡华【5】。
 
他从更抽象的,马克思本人的观点来解释,马克思就提出过“东方专制主义”的理论,尤其是以中国为例,这是一个在西方有一定市场的理论,说法是,水是中国的命脉,治水是一项浩大,必须动员全国之力来治理的工程,中国“水利官僚制度”随之形成,正是这一需要,给了国家一个集权专制的基础。而且马克思本人对殖民也是爱恨交加:
 
我们在马克思讨论英国对印度的殖民统治的文章 《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中看到这样的话:“从人的感情上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辛勤经营的宗法制的祥和无害的社会组织一个个土崩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每个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难过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不开化的人的利己主义,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得可怜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一个个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像观看自然现象那样无动于衷;至于他们自己,只要哪个侵略者肯于垂顾他们一下,他们就成为这个侵略者的驯顺的猎获物。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种有损尊严的、停滞不前的、单调苟安的生活,这种消极被动的生存,在另一方面反而产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纵的破坏力量,甚至使杀生害命在印度斯坦成为一种宗教仪式。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小小的公社带着种姓划分和奴隶制度的污痕;它们使人屈服于外界环境,而不是把人提高为环境的主宰;它们把自动发展的社会状态变成了一成不变的自然命运,因而造成了对自然的野蛮的崇拜,从身为自然主宰的人竟然向猴子哈努曼和母牛撒巴拉虔诚地叩拜这个事实,就可以看出这种崇拜是多么糟蹋人了。 的确,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而且谋取这些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实现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干了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
 
“无论是马克思还是刘晓波,都没有否认殖民主义会带来巨大痛苦,他们的观点无非是说,阻碍现代社会在像印度和中国这样的国家产生的专制主义非经殖民主义的血腥洗礼而不得以破除之。世界上所有的孕妇都能顺产当然最好,然而事实上有不少孕妇会发生难产,马克思和刘晓波之谈论现代社会产生以殖民主义为代价同医生说难产的孕妇不经破腹产不得以把孩子生下来并无区别。”
 
我来把这种说法解释一下。历史有一个方向,就是进步,不论刘晓波也好,马克思也好,他们都承认这个进步,他们都担心中国(或印度)这么落后没法进步,因为落后本身就是对人性的摧残、践踏,是对历史的无情,看看马克思的话:“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所以如果有什么外来的势力将之推动一把,那怕是以暴力的形式来推,那也最终是为了进步,因为如果不用暴力把你解放,你反而成了专制制度的帮凶,如果为了解放你而导致中国(或印度)被奴役,只要这种奴役的目的是为了进步,只要能进步,那最终能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能达到幸福,人类进步的目标也就实现了,这种代价在历史范畴内就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你个人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那只是人类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组成部分,既无足轻重,也无法避免,很难看出马克思对那些“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的人有多少同情心。
 
由此可见这些人和刘晓波一样,虽然没有公开声明他们事实上支持殖民,要的只是长期西化,但从言语之间可以看出如果真的有机会殖民,他们是不会抗议的,反而会很高兴,因为不能不“补课”,没有殖民,中国三百年都没希望。
 
姑且接受刘晓波不是要殖民,只要西化这种说法,那么还是有不少问题可以问,首先,不论刘晓波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还是可以接着问“三百年殖民”这条路可不可取,其次“三百年西化”行不行,必要不必要,接着还可以问,如果还得三百年,西方经过发展早就到了放弃肉身的阶段,也就是说大家全部上升为人工智能,都不需要活了,人类也没必要存在了,到了那个时代,中国岂不永无强大之日?
 
第一个问题,没有什么比反思印度的经历更有启发性,而这反思,最有说服力的应当来自一位对印度和西方历史、制度有详细理解和深刻认识的学者,马蒂亚·森就有这样的资格。
 
印度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是个信奉自由民主,完全西化的学者,然而这并不是说他失去了自己的印度民族情怀,他给自己和他人的提问恰好多多少少回答了刘晓波的疑惑:英国统治了印度两百年,给印度带来了什么?无疑包括了民主、法制、文官机制(英国人引以为豪的Civil Service)的国家制度,他说他从小就和同学们探讨一个问题,英帝国确实改造了印度,给印度带来一个现代化的框架,那么是不是没有英帝国,印度就还是会停留在野蛮时代呢?熟读史料的人知道这是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经常探讨,常常感到为难的一种思想分析,历史已经发生了,大家问如果谁不那么做,今天会是怎样(counterfactual),如果乾隆接受了马戛尔尼通商的要求,中国迈入现代化的路径是不是也就不那么坎坷了?
 
最近他把自己的回忆录《处于世界当中的家园》摘要刊登出来【7】,专门分析这个问题,森把印度和日本相比较,英国可以向美国那样只是威胁印度而不是侵占,而美国也可能像英国那样侵占日本,两个国家4种结局,2种是历史,2种是猜测,猜测那2种的后果是很难有定论的。但这种分析提供了一个比较殖民好不好最直接的答案,能够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分析,是基于对印度的国情和其所处于的历史环境的认识。
 
森甚至引用了马克思对英国统治印度的分析(见上),英国对印度现代化的巨大影响,但他指出马克思观点的缺陷,好像没了英国,印度就不知道怎么办似的,这也是“殖民三百年”提法的基本缺陷,认为历史只能有一条唯一的路径。印度在被殖民前夕是一个远比中国开放(尽管分裂)的文明大国,对了解外在世界有充足的途径,一旦遇到适当的外因,如有日本被威胁但却保留自己选择的机会,印度会逐渐接受先进的思维、制度,与“文明世界”接轨。森全面否定了殖民能给一个落后国家带来包括民主、法制、媒体自由的现代化这么一个说法,历史证明这一切不是为了改良印度,而是为了压迫印度,他一针见血的说:“殖民与自由是对立的”。
 
印度殖民两百年是最接近“殖民三百年”的实例,殖民不但不是基于促使印度进步这么一个动机,即使你接受英国为了掠夺而殖民,但毕竟还是给印度留下了一系列政治遗产这么一个事实,可印度独立后到今天70年的发展过程很清楚地证明这种西方制度并没有对印度现代化产生关键的影响,相反,留下了一大堆后遗症。
 
真正痛恨中国民族劣根性的人大概觉得殖民其实最简单,最直接,最痛快,一下子全面接受西化。但这些人忘了刘晓波那句话的一半,“三百年”,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殖民即不简单,也不直接,更不痛快,相反是个及其残酷的过程,只有如金钟那种生活在香港,忘了香港的历史,还觉得香港的法制自由都被殖民得挺好的人才抱着这种心情。其实西方辩护这种说法的人不少,尤其是英国人,因为自由(主义)和法制正是英国引以自豪的国粹,甚至高于民主的价值,一个代表是苏格兰人弗格森(Niall Ferguson)。他很能写,如不久前的两本书《帝国(Empire)》和《文明(Civilization)》就长篇大论英国人如何抢劫、掠夺、屠杀、征服、霸占、奴役,可正是这样,现代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英国打造出来的:自由、财产权、法制、议会制、金融银行、自贸为基础的全球化,没有英国,就没有今天的世界,中国连享受全球化自由贸易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大家得感谢英国。能得出这样的逻辑,很令人佩服。
 
那么能不能不通过殖民而全面西化呢?至少可以有这么一个想法,那就是西方过来了,我们坏的不学,只学好的,尽管不是一时半日,但只要把好的全部学了,那也就西化了。最直接的判断,莫过于找几个实例,看看不通过殖民,而是自主的“三百年西化”行不行,必要不必要。西化成功肯定是有的,西方本身就是,日本也是西化较为彻底的国家,韩国新加坡台湾是不是彻底西化有些含糊,这些国家地区形式上采用西方的体制,但在个人自由上,即使把日本算进去,和西方还是不一样,社会对个人有很多在法制之外通过道德伦理对个人的限制,集体主义的精神很强。这些例子各有特色,日本是美国战后“殖民”(军管)后,在战败国的阴影下强制性的转变,韩国台湾都是从集权专制几十年就转了,台湾近来有很多伪民主现象,只是西方处于冷战统一宣传不予报道而已,而对很多研究政治学的人来说,新加坡这民主完全是缺乏(足够)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不过不论这几个国家地区自由化进展如何,他们都代表在西化的同时经济也全面发展成功的例子,也就是说西化和生活水平挂上钩,所以都是正面例子。其他的例子还有,如一些脱离苏联的东欧国家,但是二战后那么多年,很多接受了西方政治经济体制地国家要么没民主好,要么没搞好经济,更多是两者都不好,举两个例子,菲律宾和墨西哥。
 
菲律宾是亚洲“最古老”的民主,而且是个基督教(天主教)国家,也是美国的保护国,不可谓不全盘西化了,可菲律宾的民主旅程却很坎坷,一度被军管专制,民主复原后国家直到2000年人均产值才有实质性的增长,直到今天,还是个贫穷的国家,安全都不能有保障【8】。
 
菲律宾总产值增长率(MacroTrends
 
菲律宾人均总产值
 
菲律宾人口增长(菲律宾发展得不差,但2000年以前似乎被人口增长吃掉了)
 
墨西哥是一个完全在美国控制之下的国家,从发展来看,墨西哥一度高速发展,见不到什么犯罪,很有希望,甚至是经合组织成员,1980年代被誉为下一个台湾,可是一发展,生活水平就上去了,工资就涨了,不像台湾,墨西哥没什么有竞争的产业,一下产业外流,千万人失业,一部分人到了美国,一部分人下海(加入地下灰色经济),一部分人成了罪犯,从此墨西哥一蹶不振,今天生命安全都是问题【9】。
 
墨西哥总产值增长率
 
墨西哥人均总产值
 
墨西哥人口
 
它们还不仅仅是发展触礁了,两国的民主都不咋样,当然,这还不到一百年,不过两国比起非洲被掠夺性殖民的那种是条件好多了,这菲律宾墨西哥这“西化”到底有什么学的不对呢?还是说学没那么简单,得要一个主子奴役一把才行?
 
可事实并不总能让大家思考,分析“西化”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弊病,需要怎么接受、改良,什么需要选择性地抛弃,尤其是西化到底是普世真理,还是跟国情有关。这种拒绝思考,无条件接受的心态,中国自由派也不例外,对西化的信念太坚定了,如2016年还有这么想的【10】:
 
(柏丞)东、西两种制度的竞争之胜负,在二十世纪末也已见出分晓之后,发源于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及其制度安排,正在越来越成为整个人类的共识。只要不抱偏见地面对二十世纪人类历史的发展事实,就会承认:全球化就是基本的经济、政治、科技之制度的西化。至于文化的多元化,也只能在自由秩序之中才有可能性。在不可阻挡的全球化潮流的感召下或挤压下,民族主义、原教旨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极端化,不过是极少数专制主义国家和政教合一国家在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这完全是冷战结束后不久美国单极时代自由民主高峰期的思维,经历伊拉克战争和2008年世界经济大危机还坚持华盛顿共识,令人有教条僵化的感觉。
 
刘晓波2008年被关进监狱,2017年去世,估计在监狱也得不到什么信息,我们有在2021年观察、审度、评估时势的机会,至少能见到刘晓波见不到的现象,比刘晓波条件好。从拜登不停嘴地讲民主一定要战胜专制来看,民主阵营的领袖都觉得民主出问题了,英国老字号“民主指数”就一直下降好几年了【11】,自由大本营的美国英国,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极端主义、种族歧视和排外主义都在上扬,这就提出一个新的有趣的问题,民主旨在让大家有自我选择的能力,可有了这一能力,为什么她并不是那么深入人心,不从胜利走向胜利呢?
 
 
中国发展了没民主,这是一个值得问的问题,不少国家民主了没有发展,或发展停滞,也同样是一个问题,然而这些问题都陷入了一个圈套,那就是去考究什么是人类社会最合适的模式,好像中国有中国模式,西方有西方的模式,大家在为那(ǎ)个模式更适用,更优越而斗。大家真是在斗,但模式却是个误解,模式其实是局部描述推广到普遍规律,是思想家和社会学家想多了,觉得那是人类社会的规律,是政治家和运动家太冲动了,一心要为他人谋幸福而诉诸行动的结果。真有一个模式这样的结论是很难下的,从历史上来看,有的国家走一条路成功了,有的没成,有的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只有一点很清楚,没什么一定成功的途径,成功了也不一定是遵循了某种模式,所以中国模式不是什么模式,西方模式不是什么模式,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大家有一个方向,那就是进步,就是改善大家的生活水平,提高物质条件是进步,增加个人自由也是进步,最终是人类共同追求的目标,是个“大同”,也就是说人的选择大致会重合。
 
美国的“民主”
 
模式威力很大,因为有模式就有了纲领,有了纲领就有具体的行动,就有了方向。有个大致进步的方向和有个模式有什么区别?区别大了,模式就是真理,只要往那个方向努力就会成功,不容置疑,模式还有另外两个含义,第一如果这些努力造成灾难,那不是谁的过错,而是时机不成熟,条件不够,环境过于恶劣,结果谁也没有责任;第二,模式的怀疑者和敌人都是“人民的敌人”,这是没有任何争辩的,因为否认普世价值就是站到历史的对立面,是大家共同的敌人。这种思维充斥现代社会,中国有,西方也有。
 
上面问的第三个问题,如果中国再经历三百年“殖民”,西方已经登天了,中国还是处于发展的阶段,那么这西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西化还是为了过好日子?美国和欧洲有什么吸引人的?难道只是有选票吗?真正吸引人的,不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是他们的生活水平,没有生活水平,生活方式是句空话,这个反问的意义在于指出一个发展的现实,西方的秩序是有等级的,从来就有,沿着西方的路子,以后也会有,等级就意味着西方的生活水平是个移动的目标,对于全世界其他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这是为什么西方总要,也有机会“解放”大家的原因,这种等级甚至在西方的阵营里也有,美国就是第一等的,其余是第二等,按照西方的观念,不论中国采用了什么制度,都不可能晋升到“文明行列”。
 
瞧瞧,美国就是缺不了这一以文明自居,把中国贬为野蛮国之精英【12】
 
当西方把自己的模式当成普遍真理之后,其后果必然是输出,跟基督教如出一撤,因为普世价值在任何一处不成立就是否定,这是这种思维的持有者所不允许的,这从西方的各种干预就可以见到,如令中国胆战心惊的颜色革命,现在回顾阿拉伯之春,很多中国人在质问这之春怎么成了阿拉伯之冬,但在西方少数异己分子看来【13】,那完全是一场新闻娱乐,按照西方的游戏规则导演的,为西方的媒体市场的观众排练的一场游戏,参与的阿拉伯大众其实都是这场游戏的演员,他们真身投入到这场西方媒体在一旁鼓动的暴动,其结果不仅是很多人为此献出了生命,还导致整个地区全面倒退,在政治上,这与美国军事干预中东,出兵阿富汗伊拉克,军事干预利比亚叙利亚,参与也门屠杀战的效果是异曲同工,那就是怀有以历史为责任的使命感的西方积极以人定胜天的意志干预历史,把历史推向进步的方向,因为这是顺应历史潮流,干预所带来的灾难是不需要负责的,如果你问问西方任何有这种自由霸权(liberal hegemony)主义思想的设计师、执行者,他们有谁会公开说自己不是出于善良之心,不是为了保护暴政之下的受害者,一句话,不是为了自由?
 
中国和西方看上去天壤之别,但这种以“国家意志”改造社会的方式是一样的,如果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些观念都来自西方,基督教就有布道救世的传统,而建立在文艺复兴和科学革命基础上的启蒙,就认识到人对外界控制的能力,人定胜天这一观念是启蒙最大的胜利。不仅如此,连人性都可以改造,性善论和性恶论都是说人性可以引导,但真正人性可以改造之说来自洛克的白板说(Blank slate,Tabula rasa),就是说人的心灵是一张白纸,怎么教导就成什么样,这也是启蒙的产物,成为西方知识界的信条「 参见平克(Steven Pinker)的综合批判」,有了这么一个信条,(西方)知识分子就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造运动,这当然有进步的一面,比如(20世纪后才普遍)普及(中小学)教育,但当公知们成了权威之后,这种改造人类心灵的运动可以很有节制,也可以变得极端,自由也也成了专制。到了19世纪,欧洲全面超越了世界其他地区,形成所谓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欧洲的文明优越论也成为主流,在这种文明优越论的基础下,文明等级论也自然出炉,其自然结论就是把文明输出与帝国主义连为一体【14】。
 
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英国对印度的殖民。英国通过帝国主义统治印度在19世纪英国国内引起激烈的辩论,参与者包括现代自由主义鼻祖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但这场辩论帝国主义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在英国国内受到广泛支持,穆勒本人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坚信自由、个人尊严、宽容,今天提起个人自由,没有人比穆勒名声更响的了,然而这么进步的思想家却也深深陷在文明等级论的观念之内,不仅相信英国在印度的德行并不是殖民主义之下的掠夺,反而相信英国代表着进步势力,英国的历史责任是解放印度,摧毁印度的落后专制社会,帮助印度迈入现代文明。大家经常提到的例子是印度历来就有的妇女殉夫这一恶习,妻子在丈夫死后自焚以表妇道的习俗,英国将之取缔,在英国被普遍认为是积德,是消灭野蛮,促进人类往文明发展的行动,是英帝国专制的美德,正是有文明等级论指导,欧洲明达、启蒙之士相信以自由专制来强行迫使落后民族进步,是肩负在自己身上的一项责任,至于顺便掠夺一下,也只是瑕疵而已。在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自由专制”的意思,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是专制,没什么好说的,印度人说什么都不算,英国人说了才算,法律是英国的,法庭是英国的,立法是英国的,监狱、军队(大部分是印奸组成的雇佣军)、税收也是英国的,英国的少数殖民主义者统治着几亿印度人,这是专制,可对开明的英国人来说,这专制不是蓄意的,也不是被迫的,而是必须的,是保证当地土著民族进步的基础,是英国呕心沥血承当带领印度走出野蛮,进入现代文明充当带头人的结果。在穆勒看来,英国以自由、开明的帝国主义专制来取代印度野蛮、愚昧、落后,是白人的责任(White man's burden)。这种观念,我在【14】说过, 甚至被中国民国先驱接受。等级论说同级的文明是平等的,不能相互奴役,但高的可以奴役低的,奴役的时候可以采用专制,采用专制不是要欺负、剥削当地落后民族,而是为了要引导他们进步,迈入现代化,迈入文明的行列,这一切,这一思维,成了西方霸权的基础,延续到今。
 
穆勒(1806-1973)正好是马克思(1818-1883)同时代人,从穆勒的言论和马克思的言论,你可以看出他们思想何其相近,我上面说过“中国和西方看上去天壤之别,但这种以‘国家意志’改造社会的方式是一样的,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都来自西方”,就是这个意思,再解释一次,资本主义下的自由主义霸权和共产主义都有同一个来源:启蒙,它们都把现代社会这种有巨大组织能力的国家机器当成改造人类的工具,两者的动机不同,后果也不一样,但手段是相似的。
 
今天21世纪的人大概对此有所认识,这是通过组织来改造人类本身的行动,目的是“进步”,这不得不联想到这一运动的起源,法国大革命所带来的人民的意志,和卢梭的那种“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对你自己好,那人民就以‘人民的意志’为你作主,指点你的言行,规范你的行动,使得你能找到自己的‘本我’,自己人身真正的意义”。如果你以为这是法西斯,或共产主义,或中国那一套,那你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这是现代社会治理的基础。再提提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也就是历史决定论,那种为了人类进步不惜以奴役你,通过奴役来改造你,让你发现、挖掘自己的“真我”,跟上时代的手段,同样代表着启蒙的信念,对于致力于人类发展的斗士来说,“奴役”并不是真的要奴役你,而是通过“奴役”,强迫这种手段“解放”你,让你获得真正的自由。咋看起来这好像只有中国才有,其实无处不在,美国小学每天也向宪法宣誓,西方媒体每天向你解释你的生活正是你渴望的自由,而且任何与之不同的生活方式都违反了人性,侵犯了个人自由。
 
不论是共产主义专制,还是自由主义专制,这一切的虚伪性只有在跟文明等级论连起来才昭然若揭,19世纪那种赤裸裸的等级论见不到了,但却又以新的形式出现,文明等级论完全否认的“低级文明”的人性,将其一切制度、规矩、风俗、民情、生活方式都视之为落后、愚昧、反科学、反进步、反理性,将其生活方式全面否定,剥夺了他人在环境变化冲击下自我做出选择的能力和机会,也就否定了其作为人的存在价值。如果以自由民主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威力那么大,为什么世界绝大部分国家还是那么落后?这正是美国不会回答的,因为美国的目的,是去强调人权之类的其他因素,好像只要一讲人权,一切都解决了,一讲人权,美国自己也就成了人权楷模,可这种选择性的强调的实际后果却是维护了当代世界这种发展的不平等,维护了国家之间的等级区分,也就继续维护了美国的领导地位。
 
刘晓波从不隐瞒他那种要以外在力量改造社会,改造个人的意向,不论他是要以马克思历史观还是要以西方自由民主改造中国人民,都避不开他那种以超人身份把他自己坚信的进步观念强加到他人身上的意图,他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身,是为了给全社会强加一个自由专制。
 
历史决定论
 
停顿一下,把这些观念再想想,为什么这些思想家,这些实践者的信念那么坚定,行动那么勇敢,是善吗?当然是,但光有善是不够的,能让他们那么自信,是一种历史决定论,不论是唯心的(黑格尔)还是唯物的(马克思),都相信历史有一定的规律,不仅如此,而且这些规律都已被人所掌握,左的填上“共产主义”,右的填上“自由民主”,历史就这么决定了,善的价值也得到终极表达,那么,这些掌握了历史规律的人也就掌握了真理,成为普世价值的代言人,成了(无产阶级专政或资产阶级专政)独断专行的仲裁者。回顾一下美国战后的行为,美国向全世界推行自由民主所采用的方式并不是以自身的成就来向全世界展示美国生活方式的巨大吸引力,那当然是一部分,但还有颠覆、暗杀政变、军事干预、侵略、占领、文化侵略,经济(财政)威胁、封锁、制裁、政治孤立、宣传造谣等一切敌对手段,为的是打倒“自由世界的敌人”,即使站在同情美国为“自由民主”而战的立场,很难不发现这些干预最大的特点,是受害国因此而陷入的国家机制崩溃,经济衰退,动乱、内战,可受害国人民所承受的苦难从来不是美国政府所担心的,今天美国对所谓“流氓国家”的制裁导致这些国家连基本医疗物质都无法从国际社会进口,但不仅美国坚持这种行为的“合法性”,美国媒体大都缄口不言,更多场合是充当政府的吹鼓手,最残忍的例子莫过于巴勒斯坦和也门。这些例子反映的,是美国行为远远超越了美国维护其国家利益的需要,这是一种以垄断普世价值自居,凌驾在国际法和基本道义之上的态度,有一种以历史责任把普世价值强加于他人的道德感,拥有这一立场的人从来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对于他们来说,几千万人的生活被美国秩序摧毁,是最终让世界变得更自由的代价,至此,英帝国主义的历史使命完全传给了美帝国主义。很多人对能有机会在美国享受美国的法制、平等感到庆幸,那确实值得庆幸,但如果你觉得这是道德的胜利,顶多是无知。美国这种“道德使命感”,最新的例子是美国名笔《纽时》专栏作家布魯克斯(David Brooks)前几天就美国从阿富汗撤军撰写的感想【15】,他为美国的“败退”感到悲哀,为当代人失去美国责任感生气: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美国及其盟友确实无数次与暴君妥协,背叛了“我们”的价值观,但是在“他们”的心里,自由主义力量散发出一系列至关重要的理想——不仅仅是民主和资本主义,还有女权主义、多元文化主义、人权、平等主义、劳工组织权利和种族正义的梦想「引号是我加的,因为我不知道布魯克斯知不知道我们他们是指什么,似乎好的(美国良知)和坏的(一小部分眼光短浅的政客)是可以分离似的」
 
在布魯克斯看来,美国在阿富汗的所为是正是这种把落后地区引导到现代文明的替天行道,至于由此带来的灾难,阿富汗人民所承受的代价,甚至美国人民所承受的代价,只是历史进步必要的一步。
 
历史决定论剥夺了其他人的个人自决能力,否定了历史的可能性(不确定性),就是断定人类社会发展是被其内在规律所控制,历史也就是因为有某种意识形态才会发展,任何反对这一意识形态的人, 都是历史的敌人,这是普世价值的逻辑,普世价值一定会衍生出“人民公敌”这么一个范畴,谁能不接受普世价值?所以历史决定论最终是一种暴力。
 
可不论是自由资本主义乃历史的终结,还是共产主义是科学唯物主义历史观,都是仅仅几千年文明的人类,经过过去一两百年思考的结果,妄图预测几百万年人类的将来,这种自信真正是一种狂妄。如上所述,这种所谓规律其实是个误解,是把局部描述推广到普遍规律的结果,几百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不足以证明任何规律,然而一旦有些人指出了这些规律,这种人为的认识就给现实世界做了一个划分,强加在人们的认识论里。在社会里作出划分是一个政治行为,那是有后果的,不是承认不承认,接受不接受真理这么简单,因为人的认识不可能真的是“真理”,而是自然地把社会划分为敌我,成了敌我,那就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动荡的源泉。
 
历史决定论是荒谬的。社会形式不可能只有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或者两者之间的选择,不可能要么专制,要么自由,要么两者之间的选择,因为设个世界不是二元的,人类的认识也永远无止境。人类发展的历史,恰恰是与这种意识形态主导的人为的主动世界观相反,只是往前发展,历史的进步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潮流,但不是因为某种意识形态在主导,相反,是意识形态以为把握了真理,给操纵这些“真理”的人一个可乘之机,将世界误入歧途。
 
历史决定论是荒谬的,我们对主义的钟爱,正是建立在这种荒谬之上。今天美国和中国两国政府的主要骨干大部分是由80后充当的,这群人“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完全失去了对历史的感觉,据不久前的民调【16】,英国人几乎一半觉得帝国主义好,西方绝大多数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原因都已遗忘,苏联红军就像没存在过似的。
这种对历史的遗忘尤其反映在美国的这一代,这一代人在冷战胜利后美国势力达到历史高峰的环境下长大,“自由民主人权”这普世价值既是一种使命,也是行动的指南,唯一见不到的,是在承受这种使命感的暴政所带来的艰辛困苦,家庭被摧残,国家被破坏,为此付出巨大代价的人,好像就是为了去证明这种价值而存在。人类的悲剧,是美国的小粉白和中国的小粉红为虚假的价值观而作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把气候变化这一涉及人类生存的历史事件撂在一边,温水煮青蛙这个典故是个虚假的传说,但放在气候变化这一事件上却无比恰当,大家都在参与一场温水煮自己的竞赛,好像是在比谁把人类推向灭绝的本事大。
 
 
【资料】
【1】刘晓波著名言论:中国至少需要被殖民三百年 | www.wenxuecity.com(1988年11月,香港《解放月报》(现《开放杂志》))
【6】爱思想:摩罗:鲁迅果真没有奴颜和媚骨吗?「国民劣根性 」
【17]首先看看自由民主的西方先驱的经历又是如何呢?西方自己发展了多长时间才到今天?如果从英国光荣革命开始开始,1688年(伊丽莎白一世于1603年去世),到进入20世纪前后向福利转变,到战后的民主福利,不到300年,但我们必须知道早期英国的政治,以前的所谓自由民主,跟21世纪的自由民主不是同一回事,早期的自由有限,民主更微不足道。如果从其他国家国家来看,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后法国专制才被打破专制,意大利1861年、德国1871年统一,日本明治维新1868年,后三者当时都是君主制。这些国家大概经历了100-150年,这说明一个问题,后者通过学习不需经过同样的历程,时间也不一样。从上面提到的德意日3国来看,不走前任走过的弯路是可行的。
【18】即使是「中共中央」马克思主义研究院也不太相信那套“水利官僚制度”为基础的“东方专制主义”理论,这都是西方白人至上主义的体现。征服、改变,这种暴力符合人类发展的方向,虽然残酷,但终究是符合历史进步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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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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