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苹果与海棠（二）
在莎翁生活的年代，市面上已经出现了好多种驯化了的苹果，这些苹果都是有名字的。莎士比亚戏剧作品里的“Pippin”、“ Pomewater”, “Apple-john”, “Codling”, “Leathercoat”、“Bitter-Sweeting”等都是当时最流行的苹果种类。现一一介绍如下：
一：Pippin （皮蓬苹果）: 最初泛指由果核直接繁殖的苹果（非嫁接品种）。到了莎翁时代，Pippin可能指的是外表光滑的浅绿色或黄绿色苹果，刚采收时果肉比较酸涩，保存了一段时间后，果肉的糖分渐渐增加，散发出酸甜的味道，并带有松子、柑橘、核桃和绿茶的香气。果实于深秋采收，在自然环境下可以保存到来年春天，是保质期长的一种苹果。
二：Bitter-Sweeting （酸甜苹果）：一种古老的很受欢迎的苹果。
三：Pomewater（石榴水苹果）：学名Malus carbonaria，是一种流行了几百年的用来烹饪和酿酒的苹果，现已失传。著名的植物学家约翰.帕金森John Parkinson (1567–1650)在他的1640年的著作《植物剧院》（Theatrum botanicum ）里写道：“石榴水苹果是一种优质美味的果肉发白的苹果，多汁，带点令人愉悦的酸味，但略苦。它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冬天的霜冻会导致它很快腐烂和消亡。”（The Pomewater is an excellent, good, and great whitish Apple, full of sap or moisture, somewhat pleasant sharp, but a little bitter withall; it will not last long, the winter frosts soon causing it to rot and perish.）
保质期太短的苹果往往不能适应工业化城市的生活需求，这也许是它被淘汰的最主要原因吧。
四：Apple-johns（约翰苹果）：一种可以保存两年的苹果，刚刚采收时为深绿色，果肉很硬。贮存了一个冬天后，次年四五月时外皮变成黄色，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某些专家考证约翰苹果即“Easter Pippin” （复活节皮蓬苹果）。
五：Codling：泛指幼龄的未成熟的苹果。
六：Leathercoats（皮衣苹果）：即果皮上出现棕褐色或黄褐色粗糙斑点的苹果（Brown Russets）。在现代栽培品种中，赤褐色是不受欢迎的性状，但赤褐色的苹果品种通常被认为是传统型的，并具有芳香的风味。
（苹果花）
现将莎士比亚戏剧作品里关于苹果的部分段落整理如下：
一：《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第四幕第二场，博学多才的教师霍罗福尼斯（Holofernes）与纳森聂尔牧师（Sir Nathaniel）讨论两人刚刚亲眼目睹的打猎场景，他说：“那只鹿，您知道的，倒在血泊之中。像一只成熟的石榴水苹果，它方才还是珍珠般悬在九霄、天空、苍穹、天堂的耳边，很快像一个野苹果落在平陆、土壤、土地、陆地的表面上。”（The deer was, as you know, sanguis, in blood; ripe as a pomewater, who now hangeth like a jewel in the ear of cœlo, the sky, the welkin, the heaven; and anon falleth like a crab on the face of terra, the soil, the land, the earth.）
霍罗福尼斯喜欢显摆学问，同一个词，他要用包括拉丁文在内的几种方式表达。他认为公主刚刚射杀的那只鹿是“Pricket”，即两岁的双角还未生叉的小雄鹿（雄鹿2岁时长角开始分叉）。他用石榴水苹果（pomewater）和野苹果来形容猎物由生到死的状态。他把pomewater比作挂在九霄耳垂的一粒珍珠，可见其在当时是广受赞誉的一种苹果。
纳森聂尔牧师很赞赏霍罗福尼斯说话的方式，但他还是发表了不同意见：“真的，霍罗福尼斯先生，您的遣词变化优美，不愧为学者。但是，先生，相信我，它是一只五岁的成年雄鹿。”（Truly, Master Holofernes, the epithets are sweetly varied, like a scholar at the least: but, sir, I assure ye, it was a buck of the first head.）（注：A buck of the first head 指的是五岁的雄鹿，头上双角的分叉完全长成）
二：《第十二夜》（The Twelfth Night）第一幕第五场，奥西诺公爵（Duke Orsino）派出男仆西萨里奥（Cesario，其实是薇奥拉Viola女扮男装的）来到奥丽维娅（Olivia）伯爵小姐家的大门口，打算向她传递爱慕之意。奥丽维娅问仆人马伏里奥，来人的相貌怎样，多大年纪？马伏里奥答：“说是个大人吧，年纪还太轻；说是个孩子吧，又嫌大些：就像是一颗未成熟的豆荚，或是一个几乎要成熟的青苹果。他介于两可之间，介于大人和孩子之间。他长得很漂亮，说话也很刁钻；看上去似乎有些乳臭未干。”
（MALVOLIO
Not yet old enough for a man, nor young
enough for a boy—as a squash is before ’tis a
peascod, or a codling when ’tis almost an apple. ’Tis
with him in standing water, between boy and man.
He is very well-favored, and he speaks very shrewishly.
One would think his mother’s milk were
scarce out of him.）
这里的Squash不是西葫芦的意思，而指未成熟的豆荚。 相对于“apple” (熟苹果)来说，“codling”是幼龄的青涩苹果。
第五幕第一场，在船难中分开的孪生兄妹西巴斯辛（Sebastian）和薇奥拉终于同时出现在舞台上，两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奥西诺公爵很惊讶地说：“一样的面孔，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动作表情，却是两个人；一种天然的反射，似是而非！”（One face, one voice, one habit, and two persons, A natural perspective, that is and is not! ）。连对西巴斯辛甚为熟悉的船长安东尼奥(Antonio)都搞糊涂了，问：“你怎么会分身呢？一只苹果被切成两半，也不会比这两人更为相像。哪一个是西巴斯辛？”
（How have you made division of yourself?
An apple, cleft in two, is not more twin
Than these two creatures. Which is Sebastian? ）
三：《亨利四世》上部（Henry IV Part 1）第三幕第三场，在野猪头酒店里，胖爵士福斯塔夫（Falstaff）对他的狐朋狗友巴道夫说：“巴道夫，自从上次干了那件事，我的精力不是大不如前了吗？我不是消瘦了吗？我不是憔悴了吗？为什么，我的皮肤像一个老太太的松垮的礼服一样垂挂在身上，我像一个老约翰苹果般枯萎了。好吧，我会忏悔的，要尽快，趁着我还有余力的时候。我很快就要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忏悔的力量了。我还没有忘记教堂的内部是什么样的，我是一颗胡椒粒，是一匹酿酒师的马。教堂的内部！都是那帮朋友，那帮坏朋友毁了我！”（Bardolph, am I not fallen away vilely since this last action? Do I not bate? Do I not dwindle? Why, my skin hangs about me like an like an old lady’s loose gown. I am withered like an old applejohn. Well, I’ll repent, and that suddenly, while I am in some liking. I shall be out of heart shortly, and then I shall have no strength to repent. An I have not forgotten what the inside of a church is made of, I am a peppercorn, a brewer’s horse. The inside of a church! Company, villanous company, hath been the spoil of me. ）
约翰苹果存放的久了，表面会随着水分的蒸发而变得皱巴巴的。福斯塔夫的全名为约翰.福斯塔夫，他用同名苹果来形容他衰老的样子。
“Peppercorn” 指的是干瘪的胡椒粒，形容某个事物的微不足道。
“ a brewer’s horse” （一匹酿酒师的马）指的是驮马(Draft horse)，也被称为重型马，具有非常结实的肌肉和沉默温顺的性格，自中世纪以来，英国的啤酒酿酒坊用驮马拉磨碾碎麦芽。驮马被束缚在从垂直轴辐射出的辐条上，不停地转圈子。小啤酒作坊用4匹或6匹驮马，大型啤酒坊用20多匹驮马。十八世纪晚期随着蒸汽机的发明，不再需要驮马拉磨了，但驮马仍为一种重要的运输啤酒的工具。在1850年前，一辆满载的啤酒车可装3个啤酒桶，每桶重约108加仑（约490升），由两匹甚至三匹良马来运载。伦敦的一家啤酒工厂每售出10万桶啤酒，大约需要50匹驮马来运送货物。直到二十世纪初，机动车才代替了马力。福斯塔夫戏谑自己为“一匹酿酒师的马”，表明自己是如何的辛劳和筋疲力尽。
《亨利四世》下部（Henry IV Part 2）第二幕第四场，酒保弗朗西斯（Francis）责骂另一个酒保：“见鬼的，你拿了些什么来呀？约翰苹果吗？你知道约翰爵士最讨厌约翰苹果的。”（ What the devil hast thou brought there—applejohns? Thou knowest Sir John cannot endure an applejohn.）对方恍然大悟：“ 哎哟，你说得对。有一次亲王把一盘约翰苹果摆在他面前，对他说又多了五位约翰爵士。然后他脱下帽子，说，‘现在我要向你们这六位干瘪的、圆圆的、老老的、枯萎的骑士告别了。’ 他听了这话非常生气。但是他已经把这事忘了。”
（Mass, thou sayest true. The Prince once set a dish of
applejohns before him and told him there were five more Sir
Johns and, putting off his hat, said “I will now take my leave
of these six dry, round, old, withered knights.” It angered
him to the heart. But he hath forgot that.）
这里的“Prince”就是佯装浪荡的哈利亲王。他拿出五个约翰苹果来打趣肥胖可笑的约翰·福斯塔夫爵士。
《亨利四世》下部（Henry IV Part 2）第五幕第三场，在格洛斯特郡的太平绅士夏禄（Shallow）的大宅里，夏禄对福斯塔夫、赛伦斯（Silence, 夏禄的表兄弟）说：“不，您必须瞧瞧我的果园，我们可以在那儿的一座凉亭里尝尝我去年嫁接的皮蓬苹果，还有小茴香籽之类的东西。来吧，赛伦斯兄弟；然后再去睡觉。”
（Nay, you shall see my orchard, where, in an arbor, we will
eat a last year’s pippin of my own graffing, with a dish of
caraways, and so forth.—Come, cousin Silence.—And then
to bed.）
去年的皮蓬苹果放在今年还可以食用，可见这是一种保存期很长的水果。 Caraway即小茴香（学名Carum carvi)的种子，通常放在烤水果、糕点和面包里增加风味，也用来做糖衣干果蜜饯或糖衣果仁蜜饯（comfit）。在莎士比亚时代，人们吃烤苹果时常常要拿小茴香籽做配菜。
同一场接下来的情节里，夏禄的佣人戴维（Davy）宾客巴道夫说：“请你尝尝这一道皮衣苹果。”（There’s a dish of leather-coats for you.）
四：《温莎的风流妇人》（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第一幕第二场，爱文斯（Evans）吩咐仆人辛普儿(Simple)送一封信给快嘴桂嫂（Mistress Quickly）：“把这封信交给她，因为她和安.培琪小姐很熟。这封信，就是要请求她代你的主人向安.培琪小姐传达他的爱慕之意。请你快点儿去吧，我要把晚饭吃完，接着还要上皮蓬苹果和干酪呢。”（Give her this letter; for it is a 'oman that altogether's acquaintance with Mistress Anne Page: and the letter is, to desire and require her to solicit your master's desires to Mistress Anne Page. I pray you, be gone: I will make an end of my dinner; there's pippins and cheese to come. ）
五：《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第二幕第四场，罗密欧与好友茂丘西奥（Mercutio）有一段充满双关语的对话：
罗密欧：“快马加鞭，快马加鞭，不然我就宣告获胜了。”
（Switch and spurs, switch and spurs, or I’ll cry a match.）
茂丘西奥 ：“不，如果用赛马的方式比心智，我输了。你的一个心智里的野鹅比我的五个心智里的还多。追野鹅时，我不是远在你后面吗？”
（Nay, if our wits run the wild-goose chase, I am done, for thou hast more of the wild-goose in one of thy wits than, I am sure, I have in my whole five. Was I with you there for the goose?）
罗密欧： “你追野鹅时赶不上我，在任何方面也就永远赢不了我。”
（Thou wast never with me for anything when thou wast not there for the goose.）
茂丘西奥： “我会为了这个玩笑咬你的耳朵。”
（I will bite thee by the ear for that jest.）
罗密欧: “啊，好鹅儿，别咬我。“
(Nay, good goose, bite not.)
茂丘西奥： “你的心智是酸甜苹果，最酸的一种酱。”
（Thy wit is a very bitter sweeting. It is a most sharp sauce.）
罗密欧： “与美鹅不正好是绝配吗？”
（And is it not well served into a sweet goose?）
茂丘西奥 ： “哦，这是一个羊羔软皮革的心智，可以从窄窄的一寸拉到一厄尔宽！”
（Oh, here’s a wit of cheveril, that stretches from an inch narrow to an ell broad!）
罗密欧： “我把它拉成‘宽胖’一词，与鹅字组合，表明你是一只宽胖的呆鹅。”
（I stretch it out for that word “broad,” which, added to the goose, proves thee far and wide a broad goose.）
对话的开始，罗密欧用了“switch and spurs“（快马加鞭）这一赛马俗语，茂丘西奥用“wild goose chase”（追野鹅）来反击他。wild goose chase这个短语不是今人理解的“徒劳无功的行动”的意思，最初的词义为一种赛马的形式。领头的骑手最先出发，在赛场上选择最具有挑战性的曲折路线。第二个骑手紧随其后，准确地复制第一个骑手的骑行路线。第三名骑手紧接在第二名之后出发，然后是第四名，以此类推。一群骑手在赛场上互相追逐，所有的落后者都追随着领先者的路线，像一群野鹅在天空中呈V字形整齐地跟随领头鹅，故将比赛称为“追野鹅”。这种赛马方式最初可能是用来挑战年轻的或经验不足的骑手的。
文中的wits指的是心智能力，古人认为包括“理解、治理、感觉、知识、意识、良心”（understanding, intellect, sense, knowledge, consciousness, conscience）等几个方面。bitter sweeting是酸甜苹果，烤鹅肉配苹果酱是英国人的一种常见吃法。
喜欢插科打诨的茂丘西奥挑逗罗密欧的话里往往含有性暗示，他说的“追野鹅”有追求女人的意思，暗指罗密欧昨晚跑去私会某位姑娘了。在嘲讽罗密欧得寸进尺时，他用了羊羔软皮革来打比喻，说这种特别有弹力的皮革可以从一英寸拉到一厄尔宽（Ell，英格兰最古老的长度单位，多用于裁缝业，大约为1.143米）。莎士比亚的父亲是制手套的工匠，莎翁很可能是受了家庭影响，造出了这个比喻。
六：《驯悍记》（The Taming of the Shrew）第四幕第三场，彼特鲁乔在婚后实施了他的驯服悍妻的计划。趁着裁缝送上定制的礼服的机会，他当着妻子的面挑剔：“你的礼服吗？啊，怎么啦，来，裁缝，让我们瞧瞧。哦，天哪！这是一种什么服装？这是什么？袖子吗？这像一尊半加农炮。什么，上上下下都是折，像苹果挞一样？这儿开个口，那儿一条缝，左一道，右一条，活像剃头铺里的香炉。怎么啦，他妈的，裁缝，你到底叫这什么东西？”
（PETRUCHIO
Thy gown? Why, ay. Come, tailor, let us see ’t.
O mercy, God! What masking stuff is here?
What’s this? A sleeve? 'Tis like a demi-cannon.
What, up and down, carved like an apple tart?
Here’s snip and nip and cut and slish and slash,
Like to a censer in a barber’s shop.
Why, what i' devil’s name, tailor, call’st thou this?）
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苹果挞的制作过程大概是这样的：把切成薄片的苹果、白葡萄酒、糖、肉桂、玫瑰水等煮成稠状物，然后冷却，过滤，并用汤匙打匀。把这些调好的馅料填进一个棺材形状的容器（称为coffin），再装饰糕点的表面，最后放在烤炉里烘培。用来做苹果挞的多为又硬又酸的 "codlings“，有时也用皮蓬苹果。
很多读者有点疑惑不解，剃头铺子里为什么会有香炉呢？原来当时的剃头铺子也是做小手术的场所，香炉是用来清新空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