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非命的婚姻
今生今世
从民政局大门出来,顾心象一片深秋枯黄的树叶从曾经枝繁叶茂的树梢上淡若轻烟地飘落,手里拿着红泥未干的暗红色离婚证书。
当工作人员象八级熟练工一样娴熟地让离婚双方签字、按手印后,不到三分钟功夫,离婚证书就摆在当事人面前了。顾心庆幸现在的离婚证书由当年的暗绿色变成了暗红色,这种颜色似乎可以稍稍安抚一下隐痛难忍的心。可见人们现在对离婚不再那么忌讳,甚至越来越人性关怀了——暗红,虽不比结婚证的鲜红,但至少也是喜庆元素中的一种吧。这样想着,顾心把即将涌出眼眶的泪生生地憋了回去,喉头不再那么发紧。
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和童占峰领结婚证时的情景。两个相恋了5年的年轻人,象周末出去郊游一样,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永久牌自行车——这是他们当年为结婚而置办的唯一一样值钱的家产 ,顾心小鸟依人般坐在车的前杠上,幸福地把头埋在童占峰宽厚的胸前,童占峰的自豪和满足感全体现在环拥美人、稳握车把、一路春风得意直奔新华路婚姻登记处的满脸喜色中…….
那时的婚姻登记好像是在一个离单位不远的街道办事处,结婚、离婚手续就在同一间办公室,也是同一个人办理。顾心和童占峰手拉手地进入到门上挂着“婚姻登记”字牌的办公室时,只见办公桌前正坐着一对夫妻,因为是背对着,也辩不出对方表情。只听工作人员说:“好的,你们手续都齐了,签字吧。”于是,双方签字,工作人员把两个绿色小本本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顾心那时心里犯了嘀咕:结婚证还是绿色的啊?总感觉有点不喜庆。她正要抬头看童占峰一眼,只感觉到自己一只手被他紧紧攥住,并用力握了握,他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正在凝视自己的疼惜与柔情。顾心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和隐忧,也用手回应了他的紧握,让他放心。从婚姻登记办公室出来,童占峰忘情地搂住顾心:“今生今世唯有你!” 他的声音和身体有点颤抖。这是自他们相识、相恋以来,童占峰第三次如此热烈、动情地表白。
顾心把手里的离婚证小心放进包里,并认真扣好小包,这是自己这段曾经浪漫热烈的婚姻最后的收获了。下了门前的台阶,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童占峰,尽量平静地说:“我打车走了。”犹豫了两秒钟,她又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地加了两个字:“再见!”
其实,“再见!”就是十分平常并没有实质性含义的分别用语,可此时,顾心都觉得不应该说,也不想说,怕引起伤感。日子过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还有必要再见吗?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童占峰语气柔和,但声音有点异样。
“不用了,我自己走。”顾心态度明确。
她很快拦下一辆出租车,有点哆嗦地拉开车门,上车后迅速吩咐司机:“去宁馨枫园小区。”车子启动后,很快又从前面的宽敞处掉头回来,经过刚才童占峰站立的地方时,顾心猛然从车的反光镜里看到了伫立街头掩面失声的他。她平生见不得别人流眼泪,尤其是男人。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摸车门拉手,手指扣在了拉手上,轻轻用力拉了一下,但并没有打开门。车子很快从他身边绝尘而去,因为司机并没有从顾心这里得到“停车”的指令。
顾心是个浪漫柔情的女子,因为容貌姣好,刚进大学,还没有分清东西南北,就吸引了周围一批各具优势的追求者。不论是下自习的路上还是食堂排队打饭的窗口,抑或是学校露天电影院排队检票的入口,她都能感受到身边飘荡的五彩信号。周围认识她的人都迫切地想捕获一些关于她的浪漫故事,大家有点好奇象她这样的女孩子,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白马王子呢。也奇怪,一年很快过去了,她并没有归属对象。大学二年级了,周围取貌而来的男生不像从前那样趋之若鹜,继续在身边逗留的只有很稳定的几个人,但似乎都是光明磊落的朋友,看不出有暧昧的迹象。后来,有人透露,顾心因为漂亮招来许多追求者,但又因为“可怕”的才情击退了大批优秀候选人。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在文化校园也不例外。
同学们的好奇心终于在一次校园诗歌竞赛后得到满足。当年,大学校园里一度刮起了强劲的抒情诗、朦胧诗旋风,其代表人物分别是席慕容、汪国真。爱诗的青年男女学生纷纷发起诗歌创作、诗歌朗诵大赛,忙着成立诗社、创办诗歌园地等等。那年诗歌赛上,顾心创作的一首《影集》集抒情与朦胧为一体,夺得大赛特等奖。
获奖当天,她意外地收到了一份令她今生难忘的礼物。而这一天又恰好是她的生日。同室舍友告诉她:楼下宿管员阿姨刚才送来的,说是一位挺精神的男生让她转交给哲学系顾心。她不知道这份礼物来自何人,但包装精美,显然是用过心的。她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纸,打开礼品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生日祝福卡片,卡片背面左上角一个诺大的红色心形图案,下面是一行隽永挥洒的钢笔字:
十九年前的今天,上帝赐予了我一生一世的幸福,我会用今生今世的呵护去感激上帝的恩宠。生日快乐!——童占峰。
顾心的心弦被突如其来的表白轻轻拨动了一下,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霞。她拿出卡片,又惊喜地发现里面放着两本精致的诗集。每本诗集的扉页上都有一句朴实感人的赠语:如果有一天你也成为了诗人,我将是你最忠实的读者。
顾心曾经对自己说:如果连一封像样的情书都不会写的追求者,她会不屑一顾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她确实不屑一顾了不少这样的追求者。童占峰无疑是个例外,他的情书具有极强的杀伤力,顾心高阁的情弦第一次被他弹出了最美妙的旋律。
童占峰比顾心高两个年级,毕业离校时,顾心去送他。远远地就能看见学校操场中央十几辆大客车一字儿排开,分院系上车、分装行李。整个操场上人声鼎沸,各种渲染气氛的告别横幅、欢送彩旗很是煽情。已经有人相拥哭泣了,还有三五成群的男生紧紧抱成一团,说着日后会师、聚首之类的豪言壮语,此刻,还有恩师们临行前的谆谆教诲不绝于耳……童占峰的情绪被这种离愁别恨极大地煽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心,仿佛要把她看进心里,装进身体,最好是能溶进血液。汽车发动了,车身缓缓移动,童占峰半个身子都快伸出车窗,他完全不管不顾周围人的反应和目光,忘情地冲着顾心喊道:“顾心,今生今世唯有你!我等着你!”
有情人终成眷属,顾心毕业后顺利去了童占峰所在的同一个城市。
那个盛夏的清晨,当童占峰在车站月台上喜不自禁地接到了顾心的同时,还接过了她用红丝带精心捆扎好的一箱子两地书。他们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在大庭广众之中相拥相吻,热烈缠绵……因为他们不敢相信这种幸福的真实感,要用彼此贴近的呼吸、心跳,要用旁人驻足、惊叹的气氛来证明这种幸福的真切存在。顾心眼里已是泪花闪闪,她贴着他的耳朵,郑重地托付说:“阿峰,从此这个箱子属于你,人也属于你了。”
新婚的日子甜如蜜。阴暗潮湿的筒子楼里,一个电炉、几只碗碟、简单的刀板锅勺就被他们折腾出红火的生活来:下班后,手拉手从菜市场拎回一把韭菜,几只鸡蛋,晚餐时,整个楼里香飘四溢;逢周末,童占峰买回鱼来,自己动手刮鳞开膛,搞得满头鱼鳞、满脸血迹,常常惹得顾心笑出眼泪,活像抓了个凶案现场…….
二十几平米的小屋里,童占峰正站在凳子上,手里举着抹布,一边惦着脚尖帮顾心去擦高处钢丝绳上的浮灰,一边煞有介事地描画着蓝图。“甜心,我们的电视机该买多大尺寸呢?”
“你把钱再拿出来数数吧,好像只够21吋。”顾心正在抖抻刚刚洗好的一大盆衣服,揶揄道。
“嗯,主要是我们房间太小,30吋的容易把眼睛看近视。”童占峰摸摸脑袋,冲顾心做了一个鬼脸。
“你吹牛,看我收拾你。”顾心一边笑一边去挠他痒痒。
童占峰左躲右闪,求饶道:“好啦好啦,我投降。过年发奖金时,我给你拉回来个大冰箱,里面冻的全是进口冰淇淋。”
“你耍我呢,过年时节吃冰淇淋啊?哪种冰淇淋不是用来‘进口’的?呵呵…..”
为逃脱顾心的又一次进攻,童占峰蹬着脚下的小凳子企图一个跨越跃上对面的钢架床。
“哎哟…….”突然一声撕裂的叫喊还没有完全发出来,只见童占峰仰面朝上,被拦腰截住斜架在床沿上,完全不能动弹,痛楚的脸上抽搐着,豆点大的汗珠直往外冒…….
医院急救室门口,顾心欲哭无泪,惶恐地等待着医生的生死宣判。
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口罩、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个面额,只露出一双隔着两片玻璃的眼睛,顾心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到我办公室去吧。”语气很低。
顾心的腿哆嗦得走不稳,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她生怕一张嘴就会从嘴里跳出来。
“我们仔细看了片子,情况很不乐观,目前双下肢已经没有知觉。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中西医结合的保守疗法,暂时没有危险,但得有足够的耐心卧床接受治疗,少则两年,等待奇迹出现;二是立即手术,如果成功就会很快恢复,但风险很大,万一伤及中枢神经或者是肾,有可能会造成瘫痪或者终身不育。”
“啊?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求您想想,再没有了吗?医生!”顾心哀求道。
“哎,……..”一声叹息,医生摇摇头。
“不,这是人命关天,我不信!”顾心拿着片子,发疯般地冲出医生办公室。她要去找神经科主任、脊椎科主任,甚至是医院院长!
不!不!!不!!!她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童占峰在她心里是天是地是整个世界,她要不顾一切强烈要求专家会诊!
顾心楼上楼下、楼里楼外跑遍了相关科室,跑断了肝肠,求遍了相关主任,终于赢得了各科权威专家的会诊,会诊后的一致结论是:立即手术。
中心手术室台前,顾心签下了自己生平第一个重如泰山的名字。
她仿佛觉得,此刻这两个字已经不是自己的名字了,而是代表着她和童占峰两个鲜活的生命,这一签,无论是生是死,她都会和他紧紧相随…….
她在心里千万遍地祈祷,祈祷上苍的开恩、同情、可怜……
手术紧张地进行了近四个小时,一直到傍晚。童占峰被推出手术室的同时,医生们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需要经过24小时监护、观察,如无意外,应该就很成功了。”医生的话,犹如一道皇恩浩荡的圣旨,她几乎要感激得跪地接旨了。
一个月后出院时,童占峰像坐了一趟过山车又回到地面,一时还有点站立不稳,头晕目眩。他望着憔悴的妻子,心疼得不知所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会有福的。”他爱抚地安慰着她。
日子又恢复从前的美好。
一年后,小家庭迎来了可爱的新成员,儿子出生了。童占峰初为人父,喜不自禁。他决心要好好地重新规划一下自己的美好人生,为儿子、为这个家拼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今天领导找我谈话,单位里要发展我为党员。”晚餐时,顾心兴高采烈地汇报,征求意见。
“老婆,你分析啊,我已经是老党员了,一家两个党员没有必要,万一碰到危难时刻,需要党员冲锋在前作出牺牲时,有我就够了。再说,你也无心仕途,入不入党意义不大。你说呢?”
顾心听着这话虽不完全认同,但也觉得不无道理,于是放弃了。
这天下班,童占峰和一个大学同学一起回家,这是他们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顾心遵照务必热情的原则,下班后紧赶着忙出一顿丰盛的饭菜。
童占峰心疼地搂了搂顾心,感激道:“谢谢你,剩下的家务我全包了。”
夫妻间的温情羡煞了来访同学:“你们还是这么腻乎?”
饭桌上,两个老同学推杯换盏,交换着各自的信息,畅谈事业理想。
同学已带着几分酒意,接过童占峰再次斟满的酒杯,继续道:“占峰,据我掌握的情报,目前为止,你是我们专业混得最幸福的人。”
“怎么会?也就是普通人的日子。”在同学艳羡的气氛中,童占峰谦虚着,心里的幸福犹如杯中酒,几乎要溢出来了。
“你看啊,时下人们努力实现的幸福目标就是‘五子登科’:妻子、儿子、房子、票子、位子,你老兄才毕业几年?就娶得了漂亮妻子,还生了大胖儿子,在如此拥挤不堪的京城还能住着单位给你的房子。哎,我们比不了啊。”说着,举起酒杯就要敬他。
听这话时,童占峰已经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别别别,还是我敬你吧。按照这个标准,我还差票子和位子呢,一定继续努力。”
“票子、位子…….位子、票子……”这番话着实精辟。童占峰虽然不属于这一族,但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地从别人的风光中深切地感受过此番人生得意。
如今的社会,手里有了票子,一场场夜宴豪饮、美女婀娜的生动画面立刻就能像幻灯片似的在眼前真实出现;若是再谋得个理想的位子,马仔拎包、喽罗开道的气派也绝不是只有影视里才有的场面。想到这里,一个小时前还觉得丰盛的家宴顿时显得窘迫而寒酸了,只有7平米的客厅此刻也小得倍感拥挤,和同学喝个酒都有点施展不开。
“票子、位子…….位子、票子……”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童占峰又自言自语念叨了一遍,反复玩味:这是一对孪生兄弟,相辅相成,有了票子,位子迟早不愁,有了位子,票子推都推不掉。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躁动不安的力量需要释放,内心深处某种不被察觉的欲望呼之欲出。酒精这种东西很是神奇,几杯下去,它就能让你渐入佳境,思维、意识、行为都在一种飘飘欲仙的陶醉中,很多大胆的计划、宏伟的蓝图往往就在此刻一挥而就。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顾心还一直没有落座吃饭呢,于是急忙起身去厨房看了一眼,又寻到卧室,只见她正在忙活孩子。
“老婆,辛苦了,”接着, 他又补充道:“要不我来弄他?”
顾心轻松地笑笑:“好不容易见了同学,哪里还有心思带孩子?快去吧,你弄不了的。”
童占峰酒兴正起、谈兴正浓,得到如此恩准,自然又轻松回到饭桌上,如此这般继续神侃……
同学走后,童占峰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五子登科”的美好憧憬中——它彻底唤醒了他内心深处蛰伏的某种欲望。
童占峰又晋升了,这次分到一套三居室的新房。找了一个周末,全家欢天喜地地搬家。
儿子的被褥铺盖、衣物日用一应俱全地打进搬家车中,童占峰正在指挥工人搬运大件家具,顾心埋头整理书柜里玲琅满目的各类书籍,准备装箱。童占峰火急火燎地进来,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慢?你在做研究呢?时间很紧张,今天必须搬完。”
“这些书都搬过去怕没地儿放,我想…….”顾心犹豫着取舍,不想话没说完,被童占峰立即打断,并果断决定:“我的书都搬过去,全是有用的。你那些什么尼采、苏格拉底之类的哲学宝典、诗词文学杂书就不要了。”
顾心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童占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语气婉转了一点,指着书柜里一排排码放整齐的书,接着说:“你看,这些都是我的专业书籍,靠它们吃饭不是?这些,是我近几年不断积累、潜心阅读的实用哲学,当然……”
不等童占峰说完,顾心也毫不相让地打断:“除了专业书籍,你这些所谓的实用哲学无外乎就是给你灌输一套为人处事如何圆滑、虚伪,如何自欺欺人的荒谬言论罢了。你为什么不想想:哲学也是我的专业,文学书籍是最高雅的知识,其中还有你当年亲笔留言、隆重赠与的诗集呢?难道都不要了?!”
童占峰用略低一点的口气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也没有见你翻过这些书,那都是少女时代的残梦了。以你现在的岁数,就应该把心思放在家里,放在我和孩子身上,多花点心思读读与孩子功课有关的课外辅导书。相夫教子、夫贵妻荣也是自古以来的传统美德嘛。”
顾心不再说话,只是埋头整理自己的书籍。她似乎懂得了为什么夏虫不可以语冰的含义了,也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
儿子小学即将毕业,学校里频繁召开家长会。晚餐后,顾心拿着儿子的通知,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童占峰:“我周五要去市局开会,你呢?”
童占峰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会能有什么实质性内容?能不能跟领导请个假嘛,孩子升学这么重要,哪能耽误呢。”
无奈之下,顾心只好柔声对孩子说:“儿子,我跟爸爸商量吧。”
聪明的儿子望望妈妈,转身对爸爸说:“爸爸,这次的家长会很重要,你还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呢。”
拗不过儿子的愿望,童占峰只好缴械,答应参加家长会。
周五的晚上,童占峰刚迈进家门,儿子立刻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兴奋地迎出来:“爸爸,家长会上都讲什么啦?”
“…… ……?”童占峰傻傻地呆在原地,他刚从一个项目的研讨会上散会回来,家长会的事儿在他脑子里只是遥远的记忆了。
“…… ……?”儿子也傻了。
童占峰的事业如日中天,应酬越来越多,用他的话讲:“这年头请吃饭,是看得起你才去吃。”
他在家里吃饭的日子也越来越少,顾心常常拿不准该不该做他的那份饭。以至于后来,她跟他半开玩笑说:“什么时候看得起我和儿子,回家和我们吃顿饭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童占峰就怕家里的大小事务麻烦他,包括妻子和儿子。男人要做的事业惊天动地,哪能被圈在这百十平米的斗室里呢。偏偏顾心不争气,这时候意外怀孕了——还是宫外孕。医生的诊断意见耸人听闻:必须尽快手术,否则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童占峰一听,眉毛立刻就拧到一块儿了:“真麻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啊?”顾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这话竟出自童占峰之口,生气地反问道:“难道这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顾心很快被安排实行全麻开腹手术。
医生办公室里,童占峰快速浏览着手术签字单的条条款款,像审批文件一样迅速签字,正要把签字单递给医生,包里的手机响了。
“喂?啊,肖总!”
“…,…”对方似乎在交代什么,童占峰恭恭敬敬。
“嗯,好的…好的…您放心。”
…….
顾心虚弱地躺在独立病房的床上,心里冷得发慌。她希望此刻自己就在普通病房该多好,至少周围都是同病相怜的病友,可以感受到些许人气儿和暖意,不会太过孤寂,术后的疼痛应该也会减轻一些。
临时请的护工从走廊进来,手里拿着刚洗完的便盆一边朝顾心床边走来,一边感叹地说:“大哥太忙了,又有要紧事催他,你的手术没有做完,就急急忙忙走了。这不,还给我留一个电话,有紧急情况给他打电话。”说着,放下便盆又用湿乎乎的手去衣服兜里掏电话条。
“没有紧急情况,也用不着了,你撕了吧。”顾心有气无力。
“还真别说,大哥忙的那一定都是大事,要不,也不能让你住得起这种高级病房。这要搁我们身上,连医院都进不起呢。”护工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四川妇女,煞是羡慕地说。
“什么屁话!人命关天的事情都不算大,难道还有什么比天大?”顾心真想爆粗口,但碍于护工的存在,她在心里恨恨地对自己说。一阵伤口的剧疼让她痛苦地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她真想把外面这堵墙一把推倒,让当空的烈日直射到这张冰窖似的病床上来。
这年初秋,顺风顺水的童占峰又迎来了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飞跃。经过一个火热夏天的不懈努力,金秋季节,他的努力结出了硕果。上级任命他为京外一家大型上市公司总经理,任期5年。宣布任命的当晚,童占峰豪请了所有相关领导,直喝到烂醉如泥,凌晨过后才跌跌撞撞回到家中。
第二天,顾心好一番清洗、照料,衣服、被褥、卫生间全是他的杰作。忙完这些,又给他榨好一杯新鲜橙汁,正往卧室端去。
“顾心——顾心——人呢?哎哟,头疼 。”童占峰充满酒气地叫着她,其实他还没有完全醒人事。
“你也知道不好受?为什么要这么喝呢?”
“……….”又没了声息,好像睡过去了。
没过一会儿,只听得里面含混的梦呓。
“你们不够意思,等着….到了我的地盘,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童占峰胡话连篇,“兄弟我要在S城……潇洒五年,独占山头为王。”
顾心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寒流击中,端着果汁的手不住地抖,杯中的果汁几乎要抖出来,整个内心是一片虫噬的空茫。她极力镇定自己,步履艰难地挪到沙发边,茫然坐下。
“S城,5年?”这么说,他要离开北京,离开自己和儿子,离开这个家是千真万确了。自己一直隐忧和恐惧的事情终究还是变成了事实。只是,顾心始终不明白:这些年,究竟是什么让童占峰变得如此陌生?曾经恋爱、结婚时刻骨铭心的誓言怎么会全无踪影了呢?一走五年,对于一个家庭,对于血肉相连的一家人,这该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啊,怎么跟她和儿子毫无关系,也没有商量,甚至顾不上告知呢?在一个家庭中,在一段婚姻里,他们之间这算是怎样的一种人际关系呢?顾心越想越冷,越分析越可怕……
接下来的几天,童占峰不是宴请就是被宴请,当然都是同一类彼此看得起的人。直到他离开北京赴任前一天,顾心和儿子还没有正式得到关于他工作调动和任命的消息,更没有机会得到他共进晚餐“看得起”的殊荣了。
这天晚上,童占峰回来得比往常早,儿子刚睡下,顾心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我明天下午就要去S城赴任,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一点空挡没有。哎,人在江湖啊。”童占峰自顾自地说着话,“儿子呢,已经睡了?”
顾心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接他的话,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再也不想沉默。
“直到你遍宴宾客、即将离开的前夜,我才得知自己丈夫升迁的喜讯,试问:对于一个妻子,这算是荣耀还是悲哀?!”
童占峰无语,看看顾心,歉意地笑了笑,又迟疑了一会儿,他准备换上家居服,进卫生间洗漱。
“你站住,童占峰。”顾心冷峻的神情是童占峰从来也没有见过的。
“你今天怎么啦?突然发这么大火。”童占峰不以为然。
“你要离开这个家,一走五年,难道你认为只是你个人的事情吗?”
“这是工作需要嘛,再说,我拼死拼活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儿子?”童占峰似乎有点为自己的壮举自豪。
“这个家对你而言连个旅馆都算不上,旅馆住宿至少还需要办理登记入住、不住退宿吧?这些年来,我和儿子自己吃饭、自己睡觉,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吗?你对于我们而言,又算什么?!”顾心有点瑟瑟发抖。
童占峰突然被顾心这番不知好歹的话激怒了,言辞激烈地反驳道:“我挣的每一分钱不都是给这个家了?不都是让你和儿子随便花吗?我的事业升迁不也是你的荣耀吗?想想看,你为什么住得比人宽敞、生活得比人富裕?这不都是我在外打拼的结果吗?难道一定要形影不离,天天都是三张熟悉得连汗毛孔都数清楚的面孔坐一起吃饭吗?你厌不厌烦啊。”
顾心想象着以后童占峰给她换的房子会越来越大,越来越豪华,里面住的人却越来越少;卧室和床会越来越舒适、宽敞,床上永远都是躺着孤零零的自己……这和客厅里那套黄花梨家具有什么区别呢?童占峰执意买来这套名贵家具,是因为摆在厅里尽显主人尊贵,每次来了客人都可以神气地显摆一番,而这种代价只不过是十天半个月请个钟点工来擦擦灰尘,打扫打扫,如此而已,不需要付出任何心思和感情。如今,在童占峰眼里,自己已经不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妻子或者女人了,甚至连一个需要关注的生命都算不上了,那么,这样的婚姻还有多少意义呢?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就是你曾经承诺、现在兑现的‘今生今世的呵护’?一个我连他的背影都将很难见到的男人对我的呵护?你的‘今生今世’有多长?”顾心的语气越来越弱,也越来越悲哀,“童占峰,我要离婚!”
童占峰不相信这是从顾心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也不可能相信顾心会真的要跟他离婚。以自己如今的地位身价,投怀送抱往上贴的女人都排着队地等机会呢。他完全有理由不把这种威胁当回事。
“顾心,你今天准是疯了。”
“我没有疯。”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哀伤莫过于心死,此刻的顾心异常冷静、神志清醒。她不知道离婚后自己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离婚,继续悲哀下去,自己一定会疯了!
婚恋中的誓言依然是美丽的,它并没有欺骗你,而是我们听誓言的人误导了自己。
“今生今世”到底有多长?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一直相守到两个人齿摇发落、步履蹒跚才叫今生今世。可这芸芸众生中,有几人能体验这种自始至终都激情澎湃、相看不厌的今生今世呢?
正如潮汐,有涨有落,所以人们才赋予它诗意,如果一直涨一直涨,便是一种灾难了。
其实,什么时候缘分尽了,就是“今生今世”,且不要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