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
继母
古今中外的文学、影视作品中,人们甚少看到有讴歌继母的例子,童话故事里,继母更是被描画成心狠手辣对付前娘留下的子女、并阳奉阴违糊弄孩子亲爹的形象代言人了。现实生活中,也少有赞颂继母的佳话。
我的母亲就是一个继母,而她却是个例外。
我母亲经媒人介绍嫁给我父亲之前,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并生下过一个男孩。 之前的夫家据说很阔绰,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和我外公家算是门当户对,一个是有钱的商人,一个是恶霸地主。这个独生儿子也就是我母亲的前夫,从小随了父亲跑遍两广、江西等地做生意。我的一个舅舅曾被托付给这个前夫的父亲照应,跟着他们学做生意,一来二往,两家关系就非常熟络而融洽了,我母亲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家的儿媳妇。但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光景,丈夫突然暴病而亡,新出生的男婴也不幸夭折,我母亲很不幸地丧夫又失子,无比悲痛。
世上同时不幸的人不止我母亲一个。恰在那时,我父亲也是新近丧妻,膝下一个脾虚肺弱、不到两岁的男孩嗷嗷待哺。方圆不大的地方,同时有这么两个年龄相当、遭遇相同的男女,更重要的是,按照当时的价值观,他们也算是门户相当,虽然都经历过不幸,但能够有缘成为一家人却也应该感激上帝的一番苦心成全。
几十年后,每当我父母闲来无事玩笑逗趣,彼此揶揄对方时,他们之间的说笑也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对当年的情境七拼八凑,渐渐地凑出了一个大概轮廓,这就好比考古学家还原一件历史文物一样的有趣。
我母亲嫁过来时,虽是二嫁,娘家的陪嫁也是不菲,其中多是值钱的古董、金银首饰,甚至还有日本纯羊毛军用毛毯。很多东西在破四旧、文革中遭到毁坏。我母亲胆小,一听说来运动,连箱子里的旗袍都翻出来拱手上缴,以博得宽大处理。但有一对晚清时期的仕女图帽筒和一套民国时期的珊瑚红桃纹茶碗却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估计是我母亲十分喜爱,颇费了一番心思。后来陆陆续续被孩子们七翻八找,从家里又翻出二三十块袁大头来,我们不懂,只是拿着当圆饼在地上滚着玩。父母自是小心翼翼,每当这时,将两个圆饼一敲,听到发出清脆的袅袅余音后,即刻收严,从此不再见面。
用我母亲的话讲,我父亲出身暴发户。父亲非常不能接受“暴发户”的称谓,但也并不生气。他总是和颜悦色立即纠正道:什么暴发户,那时叫做“新发户”,即新近发展致富的家庭。如此解释完了,母亲就笑,父亲也跟着笑了。因为,当时我爷爷手里经营一个米厂、一个糖作坊,还有一个木器厂。 我母亲总开玩笑说,那叫什么木器厂,就是棺材铺。因为主要是制作棺材,当然也兼做其他粗重家什物件。这个木器厂是和我父亲的结发妻子有关系,因为她娘家是广西资源一个有名的木材商。
总的来讲,我父母双方的家庭虽然从经济实力上讲,还算是门户相当,但家庭氛围和价值观却是有较大的差别。
我的两个舅舅都读了近二十年书,我母亲也是进过私塾多年。外公一家都爱读书,不善劳作,比较书香气。但同时,他们身上也带有令人生厌的清高。至于当年定阶级成分时,外公家为什么划为恶霸地主,我却不得而知,因为母亲对这个问题深恶痛绝,避而不谈。有时从父亲偶尔透露的一点信息推测,当时外公家的田产、家业十分了得,人又清高孤傲,宁死不肯弯腰低头,以至于最后被批斗得惨不忍睹而自寻短见。外婆惊吓、伤心成病不治而亡。
而我爷爷是个十足精明的小业主,一门心思开店赚钱,赚了钱又买房子置地,雇佣长工短工。我父亲和小叔叔被爷爷熏陶、逼迫得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写会算了。小叔叔不爱读书,也不爱赚钱,对于爷爷的逼迫常常逆反;我父亲性格温和,从小渴望读书。因为他在私塾里得到过先生极大地夸赞和鼓励。他在回忆往事时常跟我们说,咏清先生(即他的私塾老师)几次找到爷爷,极力说服爷爷不要把儿子读书的前程废了,这是他做一辈子私塾先生所碰到的最有天赋和灵性的学生。但爷爷的观念和先生不一致,父亲念了不到八年书,最终还是屈服于爷爷,并子承父业。
我父亲不喜欢被爷爷逼迫经营家中产业,而依他的性格又不会和爷爷公然对抗,为了摆脱爷爷的控制,他曾经私自离开家去了衡阳的锑矿独自谋生。据他自己后来回忆说,等到爷爷差人寻他回去时,他已经在那里做到了账务总管的位置,如果不被强行劝回来,他恐怕就会是后来的有色金属局什么领导也未可知。而爷爷的观念是:我们家有房有地,还有产业,就只有两个金贵得如宝贝的儿子,怎么能到外面去吃那种苦头呢?那是没钱的穷人才把孩子送出去谋生的。
由此可见,我母亲要融入到这个家庭,是需要经过一番深刻改造的。
首先,她不能再有地主小姐的做派。读书、养花、绣花必需彻底放弃,取而代之的是洗衣做饭、伺候公婆。爷爷家尽管殷实,但不论男女都必须勤奋,家中没有女佣、奶妈一类;
其次,我的母亲极有个性,遇到原则问题,不懂也不会变通,爱憎分明。这在一个四世同堂 的传统旧家庭里,是多么难以融洽和谐。我母亲重原则、爱憎分明的个性从后来我经历过的一件小事就足以证明:那时,我刚读小学,记得有一篇写恶霸地主刘文彩的课文,其中有一句“地主的斗,吃人的口”,我正摇头晃脑地读得起劲,冷不防被我母亲用大蒲扇从后脑勺“啪啪啪”地拍打,她一边打一边情绪激动地呵斥我:不许念了,这书上都是颠倒黑白地胡说,地主也是省吃俭用、勤劳致富的,地主也有慈悲怜悯之心,并且,地主家的儿女就是比旁人都聪明、有模有样……如此胆大包天的反动言论,当时小小年纪的我被她这番平地惊雷吓得目瞪口呆,几乎要是非颠倒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惊魂未定,生怕有人知道我妈妈如此反动,也生怕她被别人发现是地主的女儿,我不知道事后她自己有没有后怕过;
然后,她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是最敏感的角色,那就是后妈——继母。父亲亡妻留下的不到两岁的儿子,这个老尹家的长孙,是全家人关注的焦点,这个新任继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接受上至曾祖母、祖父母的密切注视,还要经得起亲友、周围乡邻的品头论足。
为了专心抚养我的大哥,我母亲嫁过来好几年后才有她自己的孩子——我的大姐。我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从小到大,大哥身上、脚上穿的,大到冬天的棉袄棉裤、长衣短夹、棉鞋,小到夏天的肚兜、汗衫,都是我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大哥从小脾虚肺弱,我母亲常年不离身地带着他,一直到我大姐出生,他才没有跟我母亲一起就寝,才慢慢学会自己吃饭,不依赖顿顿喂饭了。这样精心养了几年,大哥的身体一天天结实起来。
这一年春天,大地骤然回暖,麻疹病毒随着万物的蓬勃复苏也活跃起来,并无情地肆虐着方圆十几里的孩子们。周围好多家都传出孩子传染上麻疹,奄奄一息的消息,并时常有孩子夭折的消息传来。尽管全家人小心翼翼,严防死守,我的大哥也还是没有逃脱麻疹的执意光顾。
大哥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当时花钱能买到的药都用尽了,也不见效。眼见他呼吸微弱,抬眼皮的气力都没有了。就在全家人都绝望地等待大哥咽气时,我母亲突然想起做姑娘时,曾听说过一个退热的土方子,但不知是否对麻疹有效,并且只是很多年前听说也没有见谁试用过。可事已至此,也只能铤而走险一试了。她便大起胆子,一人去到离家很远的山冲里,那里是周围人家集中的放牛地。半天功夫,只见她怀抱一个黑砂罐匆匆赶回家来。她急忙在地上铺一个竹凉席,把大哥平放在席子上,说是接地气;然后,她掀开大哥肚皮上的一层薄单子,急急地将砂罐内所盛之物一把一把地敷在大哥的肚脐眼以及周围。那一团团稀软黑黄、带着薰臭的东西此刻还带着余温。我母亲说,那是黄牛刚拉出来的屎,刚掉到地上,她必须趁热用双手把它捧起来装进砂罐里,而砂罐可以很好地保温。她在那片放牛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这泡新鲜温热的牛粪。
不知是我大哥命不该绝,还是我母亲的行为感动了上苍,亦或是土方子真奏效了,总之,奇迹就这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发生了,大哥敷上牛粪不到两个时辰,高烧竟然一点一点地退下去,全家人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接下来几天,我父亲替换母亲,如法去那片牛场给大哥守牛粪,又如法敷粪救儿。就这样折腾了好几天,大哥从阎王门前走一遭又回来了。
我常常想,那双曾经绣花、写字的手,是如何有勇气面对一泡温热薰臭的排泄物而毫不犹豫地将它视为珍宝般捧起?想当年,我母亲刚嫁给我父亲时,可是完全不同的情景。每当吃饭,因为嫌桌凳的黑漆有斑驳痕迹,看起来不够明净,她生怕弄皱或者坐赃了手工丝质旗袍,一度立在饭桌边吃饭而被所有人不齿。时至今日,每每缅怀我的母亲,健在的老辈人对她用双手捧牛粪和穿旗袍站着吃饭依然津津乐道,记忆深刻。
大哥七岁时,我母亲又开始操心他的教育启蒙。她跟我父亲商量,要送大哥上学,我父亲方面当然很赞同,于是,由我父亲出面,把这个想法禀呈爷爷,爷爷沉思地点点头,末了又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书英的名堂?伢子也不大,迟个一两年进学堂也莫紧的,莫要早早地送出去受罪嘛。这就是爷爷疼爱子孙的方式。我父亲坚持要送大哥去学校,也坚持说这是自己的主意,这事儿竟然在曾祖母和祖母的埋怨声中照计划执行了。我母亲自是一番欢喜。
当然,接受启蒙教育的高小学堂离家不远,大哥上下学都在曾祖母、祖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晃,所以,我母亲促成这件事的难度比起之后鼓励大哥离家远行去求学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我父亲有很好的忍耐力,也习惯于委曲求全,常常妥协于爷爷的强压,年复一年做着自己不喜欢的营生,但凡有空,他便把自己遁身于书中,以排遣烦闷。家中柴米油盐、孩子吃喝拉撒、读书识字的事儿,他完全信任我的母亲。
大哥十五岁时,省里有两个学校招生,一个是水利专科学校,另一个是中医药学校。父母亲商量着大哥今后的出路,母亲建议,大哥从小体弱多病,身体不是很结实,若是能学成中医药,倒是既能防病养生,也能悬壶济世。父亲颇为赞同,主要是当时他对水利专科学校也不甚了解,加之,他打听到中医药学校的校址是在山清水秀的天台山,那里是一个非常适合修行养性、读书做学问的清净之地。这个意见也甚合大哥的心意。
主意拿定后,接下来的说服工作就不是那么令人乐观了,还是由父亲出面,还是款款陈来读书的重要性和这次机会的难得等等好处。这次的请呈和当年要求启蒙教育的严重性大不一样,诸位长辈一听几乎都要从座位上激动得站起身来:山高路远、一去几年、才不到十五岁的年纪、好几个月才能够见上一面,我们这么大一份家业,还养活不了一个十几岁的伢仔?啊呀呀,你们都是怎样狠心的父母?!甚至,更剜人心的话都毫不客气地甩出来:有了自己的亲生,自然容不下这个前娘养的了,远远地打发出去,自己一家人就能亲亲热热好吃好喝了……
这种情形下,我母亲没有插话的地方,她只把儿子悄悄拉到身边,问:“凡儿,你自己想去吗?”大哥认真点头,眼神期待。
我母亲下了一个比放下地主小姐架子去捧热牛粪更大的决心,无论如何她要把这个儿子送去读书,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下来,因着母亲的暗中力挺,大哥在一片阻拦声中执意报名、参考,并如期收到录取通知书。再接下来,便是我母亲在一片指责、埋怨声中,张罗大哥的出门行囊,转拨口粮,筹措学费。为了给大哥凑足盘缠,我母亲甚至悄悄变卖了一部分自己的首饰和绣品,因为她不敢从祖父母处光明正大地去要,也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反而会惹来一阵责骂。
这些细节,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我的大哥在送我去学校的途中,饱含深情地回忆给我听的——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的母亲还有一个继母的身份!原来,大哥和我们几个还是同父异母!
所以,2013年1月底,正当我在深圳出差时突然接到母亲仙逝的噩耗,就在急急的奔丧途中,我禁不住悲泪长流,有感而发写了一篇祭文,其中就有这样的几句话:
麻衣缟素灵前诉,未曾唤母泪先涌
慈母刘府名佳媛,读书通晓列女传
虽为女流丈夫志,胸怀开阔豪气显
……
为把兄长前程赚,不顾继母身份嫌
贴净私房和嫁妆,凑足学费和盘缠
家中受尽祖母怨,乡邻不解多指点
……
几年的求学生涯,我大哥不负继母一片苦心,勤奋用工,学得丰富的中医药知识和精湛的中药材加工技术。他毕业后,先是在县药材公司工作,很快就成了公司举足轻重的业务骨干,他还在全县范围内推广、建立中药材培植基地,并亲自指导当地药农掌握培植技术。多年后,全省最大的中药材种植基地和批发市场在我们那个县,应该说,他的贡献功不可没;我的父母亲年近八旬,依然耳聪目明,身板硬朗,和我大哥常年利用中医药保健知识对他们进行悉心保养不无关系。
后来,大哥几易职业,先是弃医从政,仕途一片锦绣;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他又下海经商。最辉煌时,有过自己的五层大酒楼和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几番商海沉浮,后来破产时,却也是惊心动魄。
2004年,大哥因为和一家新加坡公司的一起合作纠纷,国际仲裁官司一打两年;等到打赢了官司,对方很无赖地在香港申请破产保护而使得仲裁判决无法执行。由此,他彻底破产了,公司倒闭,举债数百万元,酒楼因此被迫廉价变卖。在他最落魄不甘而又颓废的日子里,我母亲把自己长期节俭存留的所有积蓄全部拿出来,去贴补大哥的生活,并常常叮嘱我们关照大哥。
这次破产对大哥的打击是致命的,本来先天的体质不是很好,脾虚肺弱,患麻疹高烧后,又留下支气管炎的后遗症,因为巨大的破产,他开始酗酒,这样一来,大哥的病情急剧恶化,从此,一病不起。在病中,他坚持不让我母亲去医院看他,怕她伤心难过,我父亲那时因为心急忧虑,已经开始出现早期痴呆症状。住院期间,大哥无论病情多么恶化,一直坚持每天一个电话问候父母亲, 直到弥留之际的最后一次通话:“妈妈,对不起,我不能尽孝了。”这是一种怎样至死不忘的养育之恩啊!
大哥过世后,我母亲因为思念,逢人就重复这句生离死别的永诀之语;逢人就回忆母子情深的点点滴滴:大哥第一次参加工作,如何带她去参观他的单位,如何骄傲地跟同事介绍他的妈妈;大哥在地区组织部工作时,专门接她去同住,陪她公园散步,带她享用各种美食,从市府食堂吃到外面餐馆,还为她亲手煲汤;后来,生意发达了,各种营养补品常年不断,还经常根据父母的体质特点,亲自挑拣药材,配方制药……母子情深如这般,的确令周围人称羡。
这就是我的母亲书英,一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继母,深明大义、豁达善良,为后人树立了一个值得传颂的继母典范。
在我从小的记忆里,母亲在父亲面前总是任性、娇气而又有一点点霸道,已经年逾古稀,他们还经常互相斗嘴逗趣,直到我步入不惑之年后,终于真正明白了:六十年来,我的父亲之所以一如既往地对母亲有兄长一般的呵护与谦让,有大海一样的托举和包容,那是源自一种怎样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