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 匆匆,太匆匆
序
这次出差,我可以在台北还是胡志明市里二选一。只用脚后跟想了不足半秒,我就作了决定。
对宝岛台湾,我其实是向往已久的。
记得第一次和台湾人文深度接触是在商学院。大陆和台湾同学同宗同源,很快熟识起来。毕竟,要和金发碧眼聊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还是着实要下一番功夫的。
当然,使用同一种语言文字,并不代表理解上的畅通无阻。比如说,一起聊近代史,聊了半天,我意识到,大陆同学口中的“万里长征”和台湾同学言下的“共匪西窜"所指的其实是同一件事。读史书作出的总结一下子活生生地摆在了眼前:历史上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有的只有成事的人和未成事的人。立场,出发点和视角的不同,所写的历史理所当然也就不同。
三天的会从早到晚被安排地满满当当。但有生长在台湾的老朋友帮忙,我还是雄心勃勃地搞出了个极简攻略:故宫毛公鼎,诚品书店,台湾小吃。
计划可攻亦可守。 如果时间不济的话,就留书店和小吃。
再不济,就只留书店。听说诚品敦南店24小时全天候开放。有方块字的地方,想必是像家一样温暖。
航班在三番延误六小时,到台北酒店已过半夜,本想第一天晚上一着陆就去突击夜市的计划彻底落空。心里一沉。
第二天一大早开会,对了修改过的时间表左看右看,无论如何挤,也不会有时间去故宫博物院了。心里又一沉。
负责组会的新加坡帅哥偷偷拉我到一边,说下午团队活动,他特地安排了个地儿,保准对我胃口!
是哪里?猜猜看!
“吃鬼”和“罚单”
先按下去哪里活动不表,中午一行人出门觅食。台湾同事建议,带你们去常常台湾大名鼎鼎的牛肉面吧!大家两眼放光,连连点头。上了车才意识到有一个印度同事在场。恩,吃“牛”恐怕是不妥了。 台湾同事低头沉思,然后猛地抬头:“Let’s go and eat GHOST! ”众人都惊地一哆嗦。
我赶快用中文一问,原来人家是建议去吃鹅肉。是“GOOSE”, 不是“GHOST”!众人长出口气。
新东街上的“阿成鹅肉店”,据说是一家一般游客不会光顾的陈年小馆。外面看上去毫不起眼。走进去, 表里如一,店里的桌椅装潢都简朴至极。唯一吸睛的大手笔似乎就是左手墙上笔墨苍劲,装裱工整的“临江仙”。
这调调,或许就是有底蕴的台湾。
坐在字画前的老夫妇两人显然是常客,刚坐下,都没说话,老板娘就给上了米粉和小菜。两人话都不说一句, 低头密谋般地开始向米粉进攻。饥肠辘辘的我,禁不住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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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从烧鹅店出来,找到台湾同事趴在路边的车。我惊讶的发现挡风玻璃下压了张罚单,忙取下来交给同事。 人家看都没看,随手就放进包里。
我忙问,在台湾违规停车,罚金几何呀?
罚金?同事一头雾水。没有罚金,那是停车缴费通知单。 搞了半天,原来在台湾,在可停车的地方停车,司机可以起身走人。按路段划分的缴费队会按时出现,先是留一张缴费通知单, 然后每隔半小时回来盖个章。 临末了, 车主按缴费通知单上盖了章的数量和金额去任何便利店缴费。
我的第一反映是,此法缺点明显:
- 耗费人力
- 市政丧失了超时停车罚款的罚单收入
再一想,好处其实和缺点一样明显:
- 市政停车收入无须取决于司机缴费的自觉性
- 消除了因司机事先对时间预估不足而少缴费
自己才浅,不敢妄语孰利孰弊, 但认为这是中西方差异的体现。 西方观念是 Innocent until proven guilty,监管以抽查性质为主;东方的概念是Presumed guilty until proven not guilty. 政府出头,从源头上做动作,不给个人犯错的机会。
台北故宫及所想
人说北京故宫看建筑,台北故宫看宝物。
据说早在1931年,九一八事件,日本侵占东北,北京故宫就未雨绸缪,将故宫精品装箱储置。1945年蒋公精挑细选北京故宫藏品共计三千箱,约七十万件,兵分三路,辗转中原,曲线来到台湾。 由于场所限制,现在任何时的展品不足总数的1%。
台北故宫三宝 - 毛公鼎,翠玉白菜,肉色玉,固然闻名遐迩,国人尽知。 可我内心深处只对毛公鼎感兴趣。 那菜那肉,工匠技艺自然是无懈可击,但要说到历史价值,我个人觉得要拔得头筹和毛公鼎齐名,分量还是稍嫌轻了点儿。
给我们解说的是个快言快语的50岁出头的台湾“女生”。只见她,个子不高,中等身材,长发及腰。黑衣襟,短打扮,袖口裤腕拢紧,利利落落。我心想,这要是加一块黑巾蒙面,转身就是一个夜行侠啊!再往上看,侠女杏眼弯弯,烈焰红唇。一开口,英文极佳,斩钉截铁地给大家来了个听她讲解的“三要,三不要”。 我心想,瞧这架势,台湾姊姊不像是琼瑶笔下的女生啊。 果然,不出几句,真相就暴露了, 人家是留法学艺术彻头彻尾的女权主义者。
按照时间顺序,从西周晚期开始, 青铜器,瓷器,玉件,一路走下。也许是赶时间,也许是判定一群老外没有中华文化底蕴,侠女竟跳过毛公鼎,径直杀向玉器。
在翠玉白菜前,我们一群人倒是被分成三人一小组,在展柜前细细观赏。
我转身问身后的工作人员肉色玉的所在,却被告知, 去年年底,台南又开出了个故宫分馆,好些展品运去了台南,肉色玉就是其中的一件。 (啊?怎么听起来像是牛肉面馆开了分店?)
两小时的团游很快结束。
新加坡同事体贴地说:愿意留下继续逛的,可以继续逛半小时,其余的可以到旁边的故宫晶华喝酒聊天吃晚饭。
我撇下众人,直奔三楼。目标明确 - 毛公鼎。
两千七百年前,王叔毛公被周宣王任命掌权。一人下,万人上。毛公篆文铸鼎,以感零皇恩,光宗耀祖,传子孙后世。
斗转星移,那鼎却是被黄土掩埋千百年,最终流落民间。历经乱世,为保它的人九死一生。
走近那鼎,静悄悄,四周无人,对时间,对文字的敬畏之情尤生,胳膊上竟是汗毛竖立。鼎内499个字,为世上最长的铭文。 笔有千秋叶,我想就是冯唐时常挂在嘴边的,有少年轻狂之嫌的“用文字打败时间”吧?
逛博物馆,除了附庸风雅,其实跟瞻仰墓地,逛Estate Sale一样,对于端正人生观价值观有异曲同工之处。人生在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单纯对物质的追求,再多的拥有,无论是娘娘的陪嫁,还是皇帝的玉玺宝印,到头来那器物,不过也只是易主换手,或是陈列在玻璃橱窗展柜里。 肉身终究活不过器物。纠结无益。
下到二楼,是书画展,散落在博物馆里各处的工作人员手持上书中英文的小牌子,一边写着 “请轻声细语”,另一边是“请勿拍照”。
若有大声喧哗者被他们碰上,就见他们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一掠数丈,轻声落到你面前。他们会边将小牌子写有“请细语轻声”的一面举在离你面门一尺处,边根据你使用的母语,准确无误,字正腔圆用同种语言温情提醒你,你现在是在故宫耶。 甚是有趣。
晚上酒足饭饱, 一小伙人聚在一起浅酌聊天。在座的有来自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和南韩的代表。
我洋洋自得的问大家觉得故宫参观怎么样啊?期待着从蛮族向“中华文化渊源流长”的顶礼膜拜。
大家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欲言又止的样子。
澳洲人领头说,“跟中国同事,我们都说很厉害啊! 跟你我们得说实话, 这跟我们期望的完全不同!”
我一看大家都附和地点头,一楞。 “啊?!此话怎讲?”
“说是参观中国历代王室宝藏(treasure)的? 可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宝藏嘛!”
见我表情迷茫,新西兰同事插进嘴来:“你瞧,去伦敦,伦敦塔里你能看到王冠(Crown Jewels),权杖和稀世珍宝,钻石,珍珠玛瑙。”
“我没有轻视中国文化的意思,但从市场价值上讲,如果我把那颗白菜拿到市面儿上去卖, 你说我能卖多少钱?”印度同事插口说。
我楞在那里。 估计老外们以为参观故宫像是阿里巴巴开门后的瞬间,金光灿灿, 亮瞎你双眼的节奏! 任何一件,拿到世上任何黑市上一转手,便可赚得通体满贯。 可以结果一圈转下来,就是些个貌不惊人的瓶碗器罐,最厉害的据说就是那颗带着两只虫的白菜!不难想像大家的失望。
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到底体现在哪里?我想这个问题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给出不同的答案。
故宫,无论是北京还是台北,作为华夏文化和艺术的殿堂,大量展示的是古器物,是五千年历代人们创造出来的有实用功能的器用。无论是吉金或是温玉,它们的形制,纹饰,色泽各异,有的甚至上书符号文字,以通天传灵,正所谓的“以器载道”。
而西方文化,貌似缺乏“以器载道”的精神,博物馆里大部分是二维绘画,三维雕塑,和历代权贵富豪拥有的各式精美用品,饰物, 但归根结底,归为装饰艺术的范畴。
东西相较,没有对错。哲人说,“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我暗自庆幸,可以站在东西文化的边缘,左右腾挪,暗窥一斑。
毛公鼎, check!
夜市和书店
周五晚上,在台北的最后一夜。先攻沸腾的饶河街观光夜市。
一拐进夜市大街,第一个摊位上我就看到了小时候常在南方吃的菱角。赶快来上一袋,可尝到嘴里的味道却在记忆的街巷里找寻不到。
边走边看,满眼是认得的和不认得的,叫的上名和叫不上名的小吃。
我对新鲜口味向来不排斥,大概是因为自身并非美食家,也从骨子里反对一家独大。
这夜市,飘着香味,裹着人气,载着传统,正合我心意。
停下来用长棒签戳了烤鱿鱼,和澳洲同事一起临街大快朵颐。一时间酱汁四溅,丝毫不顾形象。抬头猛然发现对面一专业摄像机镜头直指着我俩。恩我花费多年悉心营造的个人公共形象在瞬间就轰然倒塌了!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一搭话,nnd,人家还是日本电视台来录制节目的!再聊,原来,我身后穿着潮酷的一男一女是来台湾开个演的日本明星!放心了,看来人家本也无意让我出演女一号!我自己还担心档期排不开。呵呵。
尽管从头到尾,只看了一半,已是肚滚腰圆,还是轻易被台湾同事说服,说是福州世祖胡椒饼是饶河必点项目。等待的队伍七扭八歪,神龙见首不见尾。所有的人都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就是为了记忆中的,或是传说中的那一口。刚出锅的胡椒饼,还飘着热气,只需轻轻一咬,一晚上口舌就好像上了天堂。
台湾小吃,check!
人性贪婪,我自然也不例外。看来搞定先前的简易攻略难度不大,便又寻思着去看看当年林大美人被星探发掘的地方。记得当年“窗外”的剧照,美人双手托腮,仿佛莲花盛开。
跳上计程车,直奔西门町。司机健谈的很,看出我是游客,便不显山不露水地给我讲解沿途景观。我问司机该怎样称呼他。一脸文质彬彬的他从后视镜里看看我,豪气十足:“叫我大哥好了!” 逛了西门町,一通电话,大哥又贴心地开回来把我送到台湾行的最后一站,诚品敦南店。
已过午夜,还有不少年轻人在各处,手捧书本,席地而坐。墙上一幅画,一书一剑,一灯一碗,画旁行草小诗:捡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想到一种境界,一个地方---天堂。
诚品书店,check!
行李篇
出差向来不托运行李的我,临出发时看了看自己列的书单,去阁楼翻出了最结实的箱子。
刚到台北,提行李。因为肚皮里实在没货,行李箱的四边都委屈地瘪下去。在传送带上一群撑的肚滚腰圆的家伙面前,显得很是落寞。我暗自安慰它,别急,有你显摆的那一天。
从诚品回来,装箱过磅。嗯,幸好商务舱,不然超重罚款会很难看。
落地三番取行李。目的性极强地挑了个六尺大汉的旁边站定,眼看着我的箱子耀武扬威地从传送带上滚落,问大汉是否可以帮忙。很重,我提醒他。大汉明显是没将我的警告放在心上。手上的手机和水杯都没放下。到了跟前儿,伸手去拉,或许是角度不对,拽了两下,竟没拽动。待他仓促地稳住下盘,蹲好马步,那猎物竟拦街耍横,倒换了个方向,活生生从他手中逃走了。传送带旁围观的群众不少。猎人闹了个大红脸,嘟囔着道歉,要撒腿去追,被我拉住。赶时间吗?没关系,再等一圈好了。
第二次大汉不敢懈怠轻敌。放下身上的背包,手里的杂物。一番挣扎,终将猎物生擒活拿。
继续前行过关。在重负压迫下,行李的轮子吱扭作响。目送它重新进闸。我眼前浮现出几小时后的机场, 另一张涨红了的脸。
完结篇
人说唐宋的中国在日本,明代的中国在韩国,清代的中国在香港。
在台北短暂停留三天,浮在表面的印象,干净,整洁,有秩序。没看到任何卫生死角,没闻到任何刺鼻的味道,没听到任何刺耳的声音。城市建设体贴周到。这一点上,台湾更像日本。从甲午战争到二战,日本殖民台湾50年,撇开政治不谈,利民的实事似乎也做了不少。
街面上遇到的人,无论平民还是商贩,都贴心柔和。没见到任何争先恐后,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或是以权持重。
西门町见到几个沿街摆小摊的商贩。见到路上拐上来的鸣警灯的执法城管,从容不迫地推车就走,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惊慌。即使交手,似乎也没有刀光剑影。诚品门口贩卖自制手工玩偶书签的男生柔柔地抱怨:“今天很不走运,收到一张罚单耶!”
我好奇,问台湾同事最狠的,骂人的话是什么?别担心,放马过来。我做好心理准备,假想了所有关于人体性器官和向对方母系家眷发狠的话。同事歪头想了半天,说,“那就是 - 你好没水准耶!”
啊?!
中国文化儒雅,谦卑,注重自我修养。以这样的风格建邦,立业,待人,接物都美好。
我个人政治不敏感。但抛去政治不谈,个人感觉台湾对中国文化的传承做的似乎比内地要更有“水准”。
后记
辗转到家,时逢生日,赫然发现靠在门口的鲜花,巧克力和手绘的小卡;远隔重洋,多年未联系的旧人发来电邮;手里捧着繁体,竖版,从左向右翻的书,彻底从心底里勾起了我的怀旧情绪。
年轻的时候,太把自己当回事,认定自己上天入海,呼朋唤友,无所不能。但世事不如你所愿。岁月中,你发现你只能当自己人生剧的主角,于任何他人,你将始终饰演配角N号。
那些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那些因故未能走的路,见不到的人;其实都未曾远去,他们驻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
偶尔地, 在柴米油盐的空当,你会跟他们聊聊天。是我年轻不懂事;不要怪我,好不好?
他们就站在那里,微笑着,不言不语。
你唯有低头叹息。
怀旧,毕竟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
(完)
从街角的佛堂远眺台北101
饶河夜市
拉仇恨之一
拉仇恨之二
拉仇恨之三
拉仇恨之终极篇 - 我都开始仇恨我自己了!
深夜的西门町
午夜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