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前途（一）

安省公校最终还是停课了。春假后先停两周，要不要往下延视疫情而定。这学期我女儿就没上几天学。安省教师持续罢工，每周两天，暂时偃旗息鼓后，紧跟着下冰雨，连着两天校车取消。没有校车就意味着不上课，学校虽然照常开门，可是不教学，学生即使去了也是玩，教室里看录像电影什么的，小小孩不能自己单独在家的，家长还送去学校，否则送那种一天的day care还得花钱。大一点的孩子基本上都在家呆着了。象我女儿这么大的七年级孩子，遇上snow day一个班就两三个人去学校，罢工加病毒加恶劣天气，这学期算是真放羊了。

虽然我是特别不在乎孩子是否上进的家长，遇到这么放羊的时候，心里也打鼓，偶尔冒出个念头，这孩子现在这么轻松，将来不得喝西北风去啊，铁定被淘汰啊。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多伦多那边网上各大望子成龙坛，家长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人家一刻都不闲着，拉帮结伙组团补习，罢工一天也得给孩子送到补习班奋斗去，现在连着放三周假，很多家长已经摩拳擦掌，亲自上阵要给孩子home schooling 了。我这样的，将来可怎么办啊。

可是想归想，真让我在我们这小城市找补习班把孩子送去，我连动换一下都觉得累的慌。昨夜牢骚一满腹，清早起来卖豆腐。说的就是我这类人。没本事，没能力，想的多，做的少。实在不行了还拿比我们更差劲的来比以此寻求点心理安慰，所有这些都是典型的loser心态。没辙。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们这小地方华人少，白人为主，整个风气似乎还保留着一百年前小村落的风貌，不知竞争为何物。生活节奏慢的很，孩子们晃晃当当懒懒散散上完高中，忘的多学的少，还没上大学那点知识就都还给老师了，然后随便上的什么不知名的大学，我看这小镇的白人们好象一点也不热衷于名校。上个普通的大学，从没听说过的专业，出来以后也不知道在哪儿晃悠晃悠的就找个挺好的事由，买房落户结婚生子了。有的连大学都没兴趣，觉得那玩意投入产出比太差 (现在学费好贵喔)，高中毕业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几份零工，慢慢地找到自己的兴趣方向，找熟人学门手艺，什么园艺养花美甲理发装修之类的，然后没两年开个小门脸，连着生几个孩子自己不到30岁孩子们就都打酱油了，然后下一代也象她那样长大，岁月也都静好。不比逼子成龙搞的鸡飞狗跳的亢奋家长们的后代差。你说他们住穷人区有的女孩高中没毕业就怀孕生子，低端人口吧，人不偷不抢，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孩子大人一个个胖乎乎整天乐呵呵的，家庭气氛温暖和谐，人那幸福感不比精英差多少。

我把上述这些说给我们这小地方为数不多的华人听，所有人都不以为然。他们的观点很一致：咱们不能跟白人比。咱们底子薄，根基差，白人孩子不学习照样有出路，咱们的孩子不学习死路一条。因为没有人会给你的孩子介绍门路，工作，开拓人脉，所以只能靠刻苦读书，要比他们苦上几倍，多学好几倍，才能在这竞争激烈的社会中立足。＂所以要补习呀，补！大补！不然上了大学特别费劲，高中轻松大学就会被淘汰。＂。华人家长们这样告诫我。每回听到这个，我都不由自主地哀叹，＂太累了！亲亲宝贝时补钙，望子成龙时补习，人到中年在补啥？＂他们怼我以白眼，斥我为＂给自己的懒惰和不对孩子负责找借口＂。

我从他们脸上那个表情，就能看出他们心里有多焦虑，多害怕未卜的前途。那个表情就已经把我吓住了。更别说让我象他们那样为孩子操碎了心，忧心忡忡十几年。

我是真佩服咱们华人家长，仅仅就对孩子上什么program，各种专业各个program优劣好坏如数家珍这一项，就终难望其项背耳。这是孩子在上学还是他们在上学呀，我的天。自愧弗如。是我心太大么？我总觉得这些都不是我操心的事，是孩子自己该上心的，要是我包办了，她干什么去啊。

我之所以不操心孩子们的前途，一个原因是我能接受那个恶果。人之所以焦虑，很大的原因是他无法承受那个结果吧，虽然那后果很可能是自己吓唬自己，想象出来的，对不能确定的未来的一种恐惧。如果仔细想明白了，未来最差会到什么地步，发生了的话，能不能接受，那这个人在当下就不那么焦虑了。孩子最差会是什么样的呢？穷，住贫民窟，吸大麻，早孕。那又怎么样么？我仍然是她的妈。她混成什么样，我都是她的妈，现在我怎么对待她，将来就怎么对她，不管她变成什么。她永远都能把我当成她的依靠，累了也好想找个臂弯躲起来也好，只要她回头，她永远能看见我在她身后欢迎她，哪怕她吸毒浪荡，拖着一群流鼻涕的没爸的娃。最差也不过如此了吧。还能怎么样呢，天塌下来了么，一辈子都毁了么？我不会因为我孩子混的不如人而觉得丢脸。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因为她不上进而瞧不起她，我也一如既往的珍视她。不管她有多失败，她随时可以回到我这里，永远不用担心我会唠叨她数落她，象别人一样嫌弃她，不就得了么。穷人有穷人的活法，精英有精英的活法。我倒要看看象我这么懒的家长，带出来的孩子到底会怎样，她成人以后的生活，还有她感知幸福的能力，到底会比勤奋刻苦的同龄人差多少。我没有根基，在白人社会里没人脉关系，这孩子要真不是念书的料，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可能象传说中的白人家长那样，为自己念书不灵光的孩子托关系找工作，我没那本事，那我也不信那个邪。她要是有能力，自然不需要我这儿求爷告奶奶地替她奔走，凭她自己的本事进花街进硅谷平步青云挤身上流；她要是不灵，咱就在咱这家门口的college，念个两三年的烹饪裁剪，出来后给人打工，赚最低工资也行，早点结婚生孩子，趁我没老还能给她看，咱和这里的白人一样过乡镇生活，世代重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日子，最重要的是离我很近互相能串个门照顾着，想她的时候不用跑到纽约落山机，还不一定能见着，没准还要等候忙碌不堪的孩子的宣召临幸，才好不容易见上一面。

网上有海量的家长分享自己的教育观的。众口一辞的是，对孩子不要包办代替。我们华人总喜欢代替孩子…我每回看到这个都苦笑。我怀疑写这样育儿心得的，自己就真没包办代替么？有多少家长会觉得自己过度的包办代替了，或者过度溺爱了呢。谁的评判眼光，是向里的呢？

我不认为包办代替是华人家长所特有的。我接触的同事基本上都是白人，要论＇直升机家长＇，他们的样本比我们多的多。他们要想当＇直升机＇，比我们能力大的多，功能齐全的多。只语言和关系这两项，就不是我们华人可以比的。多少华人家长求爷告奶才能为孩子找到的＇润笔专家＇，白人家长自己就能为孩子搞定。我们总监前几个月就在干这事。她孩子今年12年级申请大学，自己写的申请资料被她改了又改，润色又润色，那天跟我聊天说她忙到凌晨三点，才和孩子一起把所有最终定稿的资料传上去。我们组一个同事就跟我感叹，象她那样无微不至地帮助孩子，是咱们望尘莫及的，她太有能力。

＂其实这样未必有益，让孩子形成一种我的父母真能干的惯性心理，未必对孩子有益。因为现在大学的情形是，即使你真有能力帮上他，他也来不及让你帮。＂同事接着说：＂现在上大学不象几年前了，现在是给你一大堆你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要你还是人，不是神，不是超人，你就不可能按时完成，可他还要你完成，就看谁能做的最多，做的最快，谁一上来的思路又精又准，然后你刚开始动手，紧跟着下一波任务就压下来了，就是要压的你喘不上气，压的你精神崩溃，最后看谁不崩溃，谁在没崩溃的情况下，做的最好。象总监那样事无具细为孩子把关的，太容易被淘汰。因为他们那种思路，还是我怎么精益求精做的好，做的比别人强，怎么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反复修改最后呈现出一个最好的东西，但这不是人家要的了。人家要的是你怎么在充满绝望焦虑，紧张恐惧的状态下，在濒临崩溃之际，拿出最好成绩。你怎么连滚带爬的也要往前跑，就是战场。象总监那样培养出的孩子，遇到第一时间的反映是我如何调动能调的资源，包括爸妈，然后等他把任务对资源们讲清楚时，别人早就动手做第二波压下来的任务了。＂

同事最后对我说，＂这种极限施压的训练，一定要在孩子上大学之前完成。千万不要让孩子觉得你是可以帮助他的资源。一个人一旦形成倚赖心理就很难戒掉了。要不现在这么多女大学生找糖爹地呢。不要以为她们是图钱，现在没几个人缺钱。她们图的是那男人的社会资源，和教授们的关系，可以不用学习就得高分，就顺利毕业有好工作。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一个家长，会认为自己是包办代替过多的家长。没有人会对号入座。所以我这话，说了也白说。＂

她说的这些，我在这几年看到的越来越多了。现在大学生比起十年前，得心理疾病的，滥用药物的，援交的甚至自杀的，是增加了。总能听到家长惊呼＂看着特别优秀的快乐的前途无量的…孩子，怎么突然自杀了呢！＂，是啊，谁又真去仔细观看他们所面对的压力了呢。现在的大学生，还有刚毕业不久的，无论所经受的魔鬼训练还是要面对的现实，都比以前要坎坷的多了。而他们还不敢让你知道。本是最亲的人，父母，最该无条件接纳他的人，他却防的最紧。他过去的十几年，你为他操心的越多，你为他四处奔走的努力越多，他的压力越大，他越不敢向你求助。他害怕让你失望，害怕看你轻视他的眼神，虽然你自己一点不觉得。他可不就走投无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