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乌啼)
午后杜至柔在厨房为刘义康制木樨露,调好后捧着向内院走去。远远听得淸婉琴声,带着丝丝惆怅,自书房中传出。杜至柔侧耳聆听片刻,捏手捏脚地走了进去,在操琴之人身后默立,聚精会神欣赏乐曲。
翠纱窗下,刘义康轻抹慢挑,抚按宫商。有徐徐好风自窗棂吹入,扫过他隽秀眉目,褰动他的衣袂,带来袖中逸出的瑞脑清芬。他沉浸在手指下的吟猱里,丝毫未留意房中另有他人。万壑松风在散泛交错间悠远流长,时如鸟鸣,时如虫语,时而又如人心愁苦,三籁希声变幻,令杜至柔的心绪随之缥缈入虚。她恍若看到月明星朗的夜晚,古木巢寒上乌啼霜天,慈乌哑哑哀鸣划过无垠暗夜,混杂着风的啸声一同被檐角劈开拉长,恍若人的哭泣。那琴演奏得却是越发哀凄,偏在句尾落韵,尾收角音,角多夺羽,更加重了弹琴之人内心的苍凉与痛苦。那是压抑了太久的人才能爆发出的悲鸣,哽咽诉说着人不如乌的哀愁。杜至柔只觉眼前景象漂浮如水中影,她眨动双眸想要看清楚他,才知泪水早已盈眶。她引袖拭去珠泪,带动身上的环珮叮咚,刘义康方察觉身后有人,十指离弦,琴声戛然而止。
他慢慢转过身,对上杜至柔盈泪的眼。二人心中都有千言,却只望着对方沉默。
过了一会儿杜至柔上前,奉上手中甘露,刘义康道了声谢,接过来慢慢啜饮,杜至柔随后坐在他面前,轻声道:"告诉我实情。倒底发生了什么。"
刘义康迟疑了片刻,叹口气道:"看来我的缺点也远不止自己提到的那些。这么多年了,还是学不会掩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在琴弦上。
"这首曲子是临川兄作的,曲名叫《乌夜啼》。三个月前我谪徙江州,接任他的剌史职务,而他的去留尚未有旨意,只好留在江州待命,我得以与他在豫章会面。交接完公务,二人叙旧,他一时没能控制住,竟抱着我泣泪痛哭,不想第三日便有钦使自建康来,诘怪临川兄如此痛恸所为何事,是否有对圣上不满之意。原来连这几声哭,都叫陛下的耳报神探到,报了上去。临川兄以为陛下要降罪予他,大惧,当晚坐卧不宁,睡不着觉。半夜他的一位伎妾忽然敲开他的门,说她听见院中慈乌夜啼,乃是吉兆,明日应有赦。天亮以后果然敕旨到,命他出任南兖州刺史。那侍妾的话果真应验了。临川兄回想起连日来的大惧大喜,想起我的遭遇,感慨万千,遂作此曲。话到此,想必你也猜到了。三兄深忌我的权势威胁到了他,已经罢免了我所有的职务。我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只担个江州刺史的虚职,又做回闲散亲王了。"
杜至柔疑惑看着他道:"只是这样么?"刘义康不由一笑:"你还想怎样?难道还嫌我不够倒霉不成。"杜至柔道:"方才演奏那曲时的悲凉与绝望,只怕事情不象你说的这样简单。"刘义康一愣,随后苦笑道:"那不是临川兄作的曲么。你也知道他,心很重,什么都放在心上,一点小事吓得不行。三兄除去权臣以后,深感自家人的可靠,将重要职位全部委派给了王室成员。可重新视朝后又发觉诸王手中权力过大,虽说兄弟血脉相连,到底人心隔肚皮。这也是当皇帝的悲哀吧。谁都不能相信。于是又着手削剪诸王及其羽翼,一度对我们严加监管,身边一个仆人说不定就是他的眼线。元嘉十二年杀开国功臣、北府兵将领竺灵秀,去年杀雍州刺史刘道真,梁秦二州刺史裴方明,这几位都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只因与亲王结交,为三兄所忌。接二连三的杀人使诸王犹如惊弓之鸟,临川兄吓得连马都不敢骑了。骑马在三兄眼里,也是有野心的表现。为了避祸,也为了让三兄对他放心,他交出所有的军权,自行申请外镇,到荒凉偏僻的江州去任地方官。而三兄几个月前对我的突然整肃,更是大大地刺激了他,也威慑了整个王室。"
刘义康说到这里,面上显露出无法抑制的悲愤。他不想让杜至柔看到这些,侧过身去面对窗外梧桐,接着诉说道:"那日晚间陛下忽然将我宣入台城,说是有要事相商。入宫后只见青州刺史杜骥勒兵殿内,小黄门将我带入中书省,杜骥随后守在门外。一夜软禁,天亮开门时,摆在我面前的是刘湛等人的头颅。一夜之间我所有死党及其亲属,心腹皆被诛戮。之后陛下遣人宣旨,告天下人刘湛等罪衅,三十多人的人头悬挂于城门,我当日上表逊相国位,以才弱任重,失察庶僚,养衅贻垢的罪名请求解职,待罪私第。陛下是要拔掉我全部的羽毛,既然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必再为难我,况且还要向天下人展示推恩睦亲,棠棣情深的仁君形象,所以仍授我都督江州诸军事、江州刺史、持节、侍中、将军如故,我却也无意再领实权,辞了侍中将军,省得陛下不安生,只保留了江州刺史,出镇豫章。此所以我在豫章见到了原江州刺史临川王。陛下与我的情意,是远远超过其他兄弟的,连我也没想到他翻起脸来会如此不讲情面。对我尚且如此,对其他兄弟只怕会更苛刻。临川兄那次见到我,想到这些,陡然生起同病相怜,兔死狐悲之心,抱着我痛哭。三兄虽然没有计较那几声哀嚎,到底给他发配到更远的南兖去做刺史。他到了任上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治理地方,只叫那批长期跟随他的门客编书。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清谈的文人,编的书好象是叫《世说》,记载的也都是些魏晋名士的闲言碎语,总之无论是著书之人还是所著之语都是无害的,三兄还是不放心,拿去察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非份之意,临川兄索性请他挂名主编,他反到不好意思起来,大概也觉自己过分了,才最终放过了这部书。"
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面向窗外,杜至柔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能感到他内心的痛。二人沉默片刻,杜至柔对着他的背影,喃声问道:"既已谪居江州,为何还能出使大魏?"
刘义康的肩稍微颤动了一下,杜至柔接着说道:"贵上非要你来找我的,对不对?"
刘义康回过身,目色凄凉,看着她道:"你为何如此夙慧敏达呢?许多事不愿让你猜到,是对你的保护。"杜至柔摇头道:"正相反。将我蒙在鼓里是对我的误导。就象刚才你告诉我的这些,幸亏你说出了你现在的境遇,不然我还拿你当南朝的实权人物,以这个基础策划我们的未来呢。现在至少意识到了南朝亦非我们理想的藏身之地。贵主到底想要你我做什么,你说出来,我们一同想办法面对。"
刘义康犹豫片刻,最终松懈下来,无奈笑道:"你是对的,你猜的也很对。我是来当说客的。三兄始终胸怀北伐之志,所以命我此番随团出使贵国,设法说服你,看在华夏同根,看在你我旧日情份上,助大宋一臂之力。我们亦可协助你,报虏首灭你九族的血仇。"
杜至柔呆呆地问道:"可是…这两日你我都在一起,你有这么多时间,并不曾见你游说我。"
义康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因为第一天晚膳我稍微提了一下,你已经拒绝了。"
杜至柔道:"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已经,失去权柄,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义康摇头:"今日知道了也没什么两样。"
杜至柔看着他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义康道:"我怎么想的不重要。"杜至柔的声音渐渐颤抖:"我若不肯与你们合作,他…会怎样待你?"
刘义康的眉尖微微一跳,随后面带宽慰之色,看着她笑道:"他是我哥。以后也是。"杜至柔忧虑的目光扫动在他脸上,刘义康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和蔼对她道:"我的想法,我现在的处境,我与三兄的关系,所有这些都不是你该考虑的。你只需看自己的心。我以你的心意为上。"
杜至柔怔然看着他轻松的神情,脑中一遍遍回放着十多年前,他们几个少男少女同窗共读的欢乐场面,想起当时被称做三殿下的刘义隆羞涩而恬淡的笑容,想起他细心又体贴地教导呵护着四弟,刘义康有什么差错是他代为受过,让人欺负了也是他出头讨回公道。他们二人一同长大,曾经共享荣华,也曾共同面对过权臣的刀口,他们的感情应是很深厚的。即使现在的刘义康专权预政,威胁到了刘义隆,他也只是除其羽翼,并不曾动这个弟弟分毫。若是拓跋焘也有个威胁到他地位的兄弟,早就杀了。由此可见刘义隆还是很重感情的,即使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杜至柔尽力按下紧张不宁的心,看着刘义康缓慢说道:"我不能答应你们的提议。我与拓跋焘的恩怨,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我有我自己的办法报仇雪恨。报不成是我能力有限,我认了。我不能引别国军队入侵,置自己国家的国土百姓于战火中。伍员的做法,我最终还是…学不来的。"她的眼中闪出泪光,忽然抱住刘义康的衣袖,颤声道:"对不起,我又一次,把我自己的意愿放在了你的前面。我生在这里,这片土地上的人养大了我,我实在做不出…做不出…"
刘义康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点头道:"是这样的。"接着叹了口气:"这样也好。至少让三兄认清了一个事实。我和你的感情,不是他可以利用或者要挟的工具。"
杜至柔起身来到案旁,快速写下一纸书信,交到刘义康手上。
"我的意思全在上面,你代为转交给他,免得他不信,再为这事难为你。"刘义康将书信过目,皱着眉道:"你的字怎么退到了这个地步?气韵风骨全无。可见是长期偷懒不练习所至。"
杜至柔摸摸右手断指,红着脸岔开:"贵国欲收复中原,应光明正大来取,怎能出此下策?即便胜了,异日载入青史,后人看到也要耻笑你们。"
义康苦笑道:"陛下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他志向远大,非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华夏光复,国土统一,可是我国目前的实力也确是不济。硬碰硬我们肯定是打不过你们的。方才提到的那几位将军,是硕果仅存的几位善于打野战的,可惜都给清洗掉了。剩下的都是只会防守不善攻取的。一个月前陛下为北伐向群臣谘询策略,竟然出现文官主战,武将主和的怪现象,历代王朝商议对外国策,是战是和,都是文官畏缩不前,能不打仗就不打仗,而武将跃跃欲试,正是他们建功立业之时,我们刚好相反,由此可见士气的低落。武将们长期守备在一线,对兵力强弱,胜负的预测,自然是比深宫中的陛下精准许多。他们都认为打不过,就真的是打不过了。"
杜至柔摇头道:"贵国也许过于低估自己的实力了。你们的檀将军,是令魏军闻风丧胆的大人物,我亲眼见过我们陛下提起他来又恨又怕的样子。有他在…"
她后面的话被刘义康摇头打断:"他已经死了。"杜至柔一怔,刘义康黯然道:"我杀了他。"
杜至柔直看着他,张口结舌:"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贵主前来南方打猎后不久。"
那段时间杜至柔身锁鹿苑冷宫,镇日等着死刑判决,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此时听到刘义康的回答惊讶无比。那时宋魏两国尚未讲和,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杀掉首屈一指的卓越战将,她惊愕不解地叫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你这不是,不是…"
她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词语,刘义康接了她的话道:"不是自毁长城么。"随后他苦涩一笑:"这是他临刑前的怒吼。他骂我是自毁长城。"
杜至柔愣愣看着他,眼神逐渐从惊愕转到疑惑。
"不对。"她紧盯着刘义康,微微摇头道:"檀道济是贵国的开国元勋,托孤大臣,战功卓著,威望盖世,只凭你杀不了他的,即使你是宰相。能杀他的只有国君一人。没有贵上的授意,你断不会有这个胆量。"
刘义康略微惊讶地看着她,脸上缓慢露出苍凉又无可奈何的笑容。"你真是…太聪明了。没有几人能看出这个,因为当时三兄病的很重,神智都有些不清了,所以檀党覆灭,都以为是我这个当宰相的肚量狭小,独断专行,我因此落了个擅杀功臣的恶名。"
他的目色萧索暗淡,抬头望向窗外枫树上几点昏乱飞鸦,陷入了沉默。黄昏的日光自窗棂透进,将他半个身子笼罩在其中,他脸上浅浅的汗毛经光照射,反射着金黄的色泽。良久,他对着满院秋色淡然说道:"多年高居庙堂,我早已将擅权干政,结党营私,心狠手辣,不忠不悌的骂名都背上了。既然名声已然不好,也就不在乎再添这一个卸磨杀驴的恶名。三兄一国之君,仁慈厚德治天下,仁君的声望对他至关重要,这等龌龊勾当只有我替他干。昔日刘邦杀韩信,不也是吕后替夫主背的黑锅么。辅佐君王,这也是其中一项。对君王德行有亏的事,由另一个人出面代行,君王隐身幕后。事成之后若并未引发不良后果,没有人口诛笔伐,自然是最好,皆大欢喜。倘若不幸遭人非议,自有那办事的人代受谴责,影响太恶劣的话君王还可以从幕后走出来主持公道,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承办人身上,把他抛出去平息民怨,翻云覆雨之间君王永远是万民拥戴的盖世英主。"
"你既然看得这样清楚,为何还要充当这头恶犬?"杜至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道真是因为赤子之心,兄弟情深,你不惜代价也要辅助他么?"刘义康没有回答,杜至柔想了想,脸上出现一丝伤感:"还是因为你…想为你的娘子报仇,是檀道济的背叛导致了谢家满门抄斩。可这仇报得也太早了。卸磨才可杀驴,你的磨还没有卸呢。"刘义康茫然一笑:"倒底为了什么杀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你说的几条都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对他不放心。"想了想,又道:"其实我担这个擅杀元老的恶名,并不冤枉。坦白地说,除掉他不仅是三兄的意愿,也是我的意愿。我们不能容忍一头猛虎睡在我们的卧榻旁。"
杜至柔面上凄哀之色渐渐加重,过了一会儿喃声道:"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的呢。为什么你们总是以最险恶的用心猜度他人呢?古有文仲白起韩信,今有我的父亲,谢晦,檀道济…以后这个名单还会拉得很长。不能帮你们赢得天下,会因为不够得力而被弃子,能帮你们赢得天下,会因为太过有力而被烹杀。给你们干活,实在是太难了。"
刘义康淡然道:"你站在功臣谋士的位置,会感叹帝王之心是如此残忍,多疑。有一天你也坐上了这个位置,你也是一样的残忍多疑,谁都不例外。谁在这个位子上,谁的心会变的冷酷残忍。否则就坐不稳这个位置。你无法怨恨这个位置上的人因何如此贪权。坐不稳的下场是什么,无需多言。"
似曾相识的话令杜至柔感慨万分。多年前拓跋焘说过同样的话。所有的君主不约而同,所有的功臣殊途同归。谁都不想看到年幼的子孙被杀光的下场,辨别他人是否忠诚的成本实在太高,判断失误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我不想赌,我输不起。"刘义康淡淡地说:"檀道济是否忠诚并不是我判断的依据,他是否拥有推翻我们的实力才是。他有这样的实力,那么我能寄希望的就只剩下了他的良心。你昨日劝我时说过的话还记得么?把身家性命仅仅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良心上,是多危险的一件事。信任这种情感很脆弱,它只存在于两个平等的人之间。一旦对方对你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实力,彼此的信任便荡然无存。人性使然。除非你是神,否则哪怕是最恩爱的夫妻,最高尚的君子,也逃不掉这个诅咒。自古乱世之中君臣能够相互信任的,只有燕昭王与乐毅,刘玄德与诸葛孔明,苻坚与王猛,石勒与张宾。前两者都是功业未就二主就去世了,后两者都是功业未就二臣就去世了。假如都活得长久一些,活到了霸业已成天下已定,乐毅诸葛亮们,难保不被主人猜忌而大祸临头。文仲被勾践所杀,白起韩信为秦汉所灭,他们所服侍的君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豪杰,尚且不敢信任他们,不敢拿命豪赌,何况是我。开天辟地以来,手握威震君主的实力,建立君主无法封赏的功业,还能在天下安定以后得以善终的,有谁?"
杜至柔语塞。刘义康的唇边渐渐出现一个自嘲的笑。
"我替陛下除了心头大患,却没想到下一个就轮到了我。檀党给灭了,彭城王一党自然成为新的大患。檀道济令主上忌讳的,我一样不少。我竟然如此走运,竟是将做君主的难处,和做权臣的苦处,轮流体会到了。杀权患时我是那个猜忌多疑的主公,杀完了我成了被多疑主公猜忌的权患。三兄赋予我滔天的权势让我辅佐朝纲,慢慢地又嫌我尾大不掉,恨我在他病重其间独断专行,病好以后也不知收敛,该还的权力也不还,尤其我的心腹孔胤秀趁他病危之时秘密起草传位诏书,想要拥戴我即位,着实犯了他的大忌。孔胤秀做的这些事我连个影子都不知道,否则我再傻也会阻止的。三兄自己就是在宫廷政变中被人拥立上台的,他自然特别忌讳别人走同样的路。"刘义康长声叹息:"他怎么就不想想,我若想篡位,会等到现在么,他病得奄奄一息时,只有我日夜守在他病榻前,也只有我掌握着帝国最高的权力,我有多少机会可以下手啊。"
杜至柔带着凄凉的笑容,慢慢说道:"你是否忠诚不是他判断的依据。你是否拥有取代他的实力才是。你有这样的实力,而他不愿意赌。"她怔然望着他:"你刚刚说过的话。"
刘义康只觉万般酸痛一时齐聚心头,呆呆地看着杜至柔唇边冷却的笑意,喃声自语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窗外暮霭沉沉,天青云淡,晚风吹扫落木,一片苍郁萧凉。刘义康缓缓站起身,目光锁在杜至柔眉眼之间,似乎要将她的面庞刻入记忆里。静静端详良久,轻声说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杜至柔点点头,又听他道:"对了,我把四九留下了。以后若有事,你也多个帮手。"
二人来到阁门边,杜至柔从怀中取出补绣好的荷包袋,刘义康接过来欣赏片刻,笑道:"真好看。比从前的还好。"低头妥善放入内衣里衬,再抬头时目光不经意被杜至柔腰上束裙的丝绦惊到,拧着眉笑道:"你哪里来的这绦子…还有这闹妆,又俗又花俏,做工也粗糙,寻常农家女都不稀罕戴。"杜至柔扁扁嘴唇道:"就是你昨日送我的呀。那一大包首饰里,这件还算是上乘品呢。"
"别系了,让人笑话。"他解下自己的玉带,系在了杜至柔的腰上。"这才是你该用的。"杜至柔疑惑地低下头看那腰带,看了一会儿脸色大变,猛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刘义康,手上就要去解那玉带还给他,刘义康止住她道:"留下。你比我更需要它。"杜至柔呆呆地看着他的双眼,刘义康平静对她笑道:"照顾好你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好好活着。我和你…都好好活着,直到我们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晚上睡觉前,杜至柔解下那条腰带,再次反复欣赏。带子倒也平常,只首端的带钩异常精巧别致。果然是无瑕美玉精刻而成,上等羊脂白映衬柔和的灯光,散发的气质有如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如它原来的主人。那带钩不过寸把长,浮雕成一只小兽。那兽竖着两只狗耳,身上还有几朵祥云做装饰,两个凸起的大眼睛,样子十分呆懵,令人爱不释手。带钩内侧为一平面,其上琢出两个榫钉,之间阳文雕刻'长毋相忘'四个篆字,杜至柔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几个字,心头涌上克制不住的柔情和思念。
珠帘掀动,进来的是采萧。刚刚忙完宅中事,在杜至柔面前站定,松口气道:"阿弥陀佛,四殿下可算回南了!"杜至柔抬起头,轻啐一声道:"不知感恩的丫头。人家千里迢迢把你心上人送来,给你留下,你不道声谢反到企盼人家快点走,岂有此理。"采萧道:"奴婢哪里有娘子的胆量!这几日奴婢的心悬得快要绷断了!就怕陛下突然回来,给撞见了还了得!"杜至柔的手指始终蹭着那玉钩上的字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又没做什么。这次重逢,我和他连手都没碰过。难道我与其他男人说说话都不让了么?"采萧大叹道:"奴婢让与不让有什么用啊!"杜至柔不理会她,继续玩着玉带,采萧继续叹道:"莫说是陛下,就是咱这宅子里的奴子们,也不会相信娘子是清白的呀。你二人整日关在房里,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才刚我带人察夜,就听见扫地的小丫头们在那里嘀嘀咕咕。一个说咱们娘子好手段,旧相好刚走又招来一个新相好的,半点寂寞奈不住。另一个便说…哎不说了,横竖都是些混帐话。"采萧忧心忡忡地唠叨着:"陛下在咱们这院里身份又没公开,小丫头们只道他是个郎将,最近和他混熟了竟偶尔和他开玩笑呢!陛下也不恼。倘若刚才那些话,没轻没重地随便在他面前说出来,可怎么好喔!这些小奴才怎这么可恶呢!背地里嚼舌根,就是管不住这张嘴!"
杜至柔始终翻来复去玩弄着带钩,面上云淡风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鉴赏完毕,抬起头对采萧笑道:"她们管不住自己的嘴,教教她们就是了。"采萧看着她愣神,杜至柔打了个哈欠:"今日太晚了。明日天亮以后,叫人把那两个丫鬟的舌头割了。务必让宅里所有的奴才都亲眼看着她们挨这一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二人说了什么话,为什么被截了舌头。告诉他们谁要是还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再被割下来的,就不止是舌头了。"
她一双倦眼里飘出慵懒的波纹,若有若无地漾过采萧的脸,留下一丝柔媚的笑意。采萧呆若木鸡地看着她进入绣帐安息,牙根没来由地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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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琴曲。后散佚。现在通常弹奏的《乌夜啼》一曲是古琴家姚丙炎重新整理的,现存琴谱初见于《神奇秘谱》。解题引《唐书·乐志》临川王刘义庆作曲之说,后世多沿用之。需要注意的是此处乌指的是慈乌,即寒鸦,而非乌鸦。YOUTUBE上现有纽约古琴会会长刘丽演奏这首曲子的视频。
因受皇帝疑忌,刘义庆担心将有大祸临头,而他的姬妾听到乌鸦夜啼,告知将获赦,后来果然应验,遂作此曲。原文:"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於豫章,义庆时为江州剌史。出镇相见而哭,文帝闻而恠之。徵还宅大俱,伎妾闻乌夜啼声。扣斋阁云,明日应有赦。其年更为南兖州刺史,遂作乌夜啼之曲。"
《颜氏家训》笑话梁朝士大夫的文弱风气,说他们都爱好宽袍大带、大帽高履,外出乘车舆,回家靠僮仆服侍,甚至有从未骑过马的,看到马嘶叫腾跃,感到震惊害怕,说:“这明明是老虎,为什么要把它叫做马呢?”。
一直以来,大家都把这当做笑谈,对南朝士人投出不无鄙夷的目光。而从一些史料考察,这并不单纯是个人耽于安逸的结果,而是中原复杂社会负作用的一种体现,比如政治黑暗。骑马在南边宋齐梁陈四朝,均被视为有政治野心的表现。
刘宋六十年中,皇族129人,被杀者121,其中骨肉相残有80人。子杀其父者一,臣杀君者四。刘义庆唯恐政治上遭到猜忌,不敢再骑马,游心于著书。在《宋书》卷五一《刘义庆传》中,记载了一段话:“少善骑乘,及长,以世路艰难,不复跨马,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世说新语》原名《世说》,唐朝改为今名。宋以前不被主流文化接受,认为记载的都是些街头巷议,没多少文学价值。明代开始被捧为巨著,是明清两代文人学习魏晋风流名士的好榜样。
刘义康的被贬谪对南朝政局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后面会提到。另催生出两部巨著《世说新语》和《后汉书》,还导致幼弟刘义季终日沉沦醉酒,很少有清醒的日子,北魏军队打到家门口了还在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