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九十三)
前来传旨的廷尉少卿屏息静气立于冷宫庭院,里面传出的琴曲令他颇为动容。正是十八段激亢之时,长虹烈妇苍凉绝伦,慷慨悲昂。聂政刺侠累后自破面相,聂荌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于韩市自尽,刀锋剑寒凛冽峥嵘。嵇康绝命,广陵绝响,独立与自由绝迹,从此再无桀骜不驯的名士,再也看不到士大夫反抗的情操,所能看到的是彻底沦为权力附庸的士人在向暴力低头,是心里明明怀着恐惧和悲伤却自愿欢笑,是在被赐下鸩酒的前一刻还要唱出赞歌,向杀人者输送最后的忠诚。那少卿的眼中不觉闪出莹光,为有幸听到一曲《广陵散》而感动,为杀戮之下还残存一位刚烈不屈的聂荌而垂首汗颜。低头之际目光触及手中诏书,竟突然生出一种助纣为虐的感觉,心中烦闷无比,只想尽快宣完那残酷的旨令,尽快落荒而逃。他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房里的琴声戛然而止。
杜至柔看到来人那一刻,双目瞳孔骤然一缩,抚在琴弦上的手慢慢垂下,哆嗦着向袖中摸去。可还没等到她下一步动作,廷尉带来的粗壮狱婆就已将她拽起按在地上。少卿随后宣旨,语速极快,口齿呜嘟不清,杜至柔勉强听到"鞭三十役于掖庭入舂槁"几个字,惊讶万分,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副枷栲已将她锁住,接着送入囚车,向皇宫方向驶去。
熟悉的阙门宫墙掠过视野,囚车最终停在了设于掖庭的宗正寺门前。杜至柔被押进大堂,殿庑下高坐宗正寺卿和廷尉卿,十数位鲜卑部酋环坐两旁。杜至柔睁着惊恐的双眼向他们望去,所有的人她都见过,也就是说所有监刑的人都认识她。她的脸瞬间红到耳根。
一路颠簸,她已明白了皇帝的用心。他还是怜惜自己的,他舍不得让她死。可她犯的罪行又不可饶恕,他便用一顿皮鞭向世人交代,也借此抽掉她的反骨,让她在疼痛与耻辱中顺从屈服。她不知是该痛恨他还是该感激他,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下了外衣,双腕紧紧绑在一起,再直直地吊起来绑缚在刑架上。长袖划落露出雪白的双臂,她在这难忍的羞耻中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随即奔流而下。
既然他不许,她就死不成,她的生命早已不由自己掌控。所有的痛苦都只能由她一个人承担,她要再一次重温那种撕心裂肺的苦,再一次含辱纳垢地活下去。
她恍惚听见一声号令自廷尉卿口中传出,她看见周围盯着她的鲜卑人脸上仿如大仇将报的快意微笑。他们之间的仇恨是不可调和的,冤冤相报世代相继,除了死亡,没有其他方式可以终止。她的手上沾有几万鲜卑人的血,她便要用自己的血,向亡灵忏悔补偿。
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在身后响起,她下意识收缩全身咬紧下唇,第一鞭如刀剑划破长河,凌厉而下。杜至柔用尽全力咬住牙关,将呼之欲出的哀嚎锁在喉咙间,不愿也不能再用自己的屈辱与痛苦,去增添仇者的快感。接连三鞭无情地劈下,洁白的中单应声划破,汗水浸透全身,一缕缕破布条紧贴着后背,冷风吹来,她咬紧的牙齿不住地颤抖,脸白如纸,失去血色的双唇却依然紧闭,依然成功地将痛楚锁于喉间。
监刑的步鹿孤部首领此时突然站起,大步走到她的身后,一把夺过打手的鞭子,厉声喝道:"这是什么?难怪连血都不见!哄三岁小孩么?给我换生皮的来!再换个行刑的,狠打!"
长鞭夹着风声再次袭来,重重抽打在杜至柔破衣烂衫上,她如被裂雷炸击了一般,长颈猛然扬起,一声压抑的哭嚎从喉咙里喷发出来,又被她死死咬在唇间,牢牢绑着的双腕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带动整个刑架都在微微晃动。
一道鞭痕渐渐由白转红,肿起触目惊心的绛色棱子,横亘了她的右肩到左腰下方,直绕到臀侧的髋骨处。第二鞭也是如此,等了一刻才浮出血来,从无到有,像变戏法一般破空而来,慢慢的浮现,清晰,直至变出某种刺目锥心的真相。
也许这一鞭是故意抽打在伤口上,那火灼般撕皮裂肉的痛楚骤然比方才增了十倍,她再也忍耐不住,仰面长啸,凄惨哀嚎。
她知道这太过丢人,太过羞耻,可是那油煎的感受实在超出了她对疼痛二字的想象,像利剑一样将她的廉耻自尊片片割碎。这哪里还是皮鞭,分明是拿烧红的刀子寸磔她的血肉。相比之下刑讯的板子和夹拶简直温柔如小雨。她终于切身感受到了国之典刑的威力,领教了拓跋焘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酷烈。新换的伍伯熟练地掌控鞭子起落的时间,让她将每一鞭的痛楚都尝到最高峰,才借着余威劈下另一鞭。她的尊严与信念,就在这无尽起伏的痛苦中,被一寸寸割断,慢慢崩溃成齑粉,最终臣服于力量与权势的淫威。
不过两三记抽打过去,韧性十足的鹄头纽鞭就已带破红肿肌肤,皮肉下渗出淡红的血水,每一鞭扬起时都甩出一串晶莹的血珠。国法定制的常鞭是由数根细细的生皮条合为一股,花纹盘结,他们并没有违制难为她,即使是鞭鞭见血,也是在森严的法度之中。十几鞭过去,她的后背直到两臀之上已无完肤,接下来还有一半的数目,等着她在三途地狱的烈焰铜浆中慢慢熬过。每一鞭都将原有的裂痕再次切深,每一鞭都带着狂飙巨浪般地剧痛冲击过来,将刀剜的痛楚砸入肌肤深处,顺着血脉流窜入四肢百骸,又翻卷着反噬回她的心头。她的嗓子早已嚎到嘶哑,眼前晃动的是鲜卑人满足而兴奋的脸庞。她的周身布满无数双眼睛,如同恶意的小刀一样剥着她的脸皮。她第一次感觉到连人的目光,连这一点一刻流逝的光阴,都能成为让人痛不欲生的酷刑。她的身体已经全不由自己做主,任凭别人将她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都变成痛苦的根源。
眼前一晃而过的是他的笑容,她仿佛听见他温柔如水的声音在耳畔低吟,"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不会再让人来伤害你…"是真的么?她哭叫,口中发出的呜鸣嘶哑变形,不似人声。"求你…放了我,"她听到自己喃声地悲泣。在这个被剥夺了为人最后一分尊严的地方,人的信念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她终于放下了高傲的身姿,在无尽的折磨中彻底认输。她听到那个一直站在她身边监督的首领冷酷的笑声。"放了你?你罪大恶极,谁会放过你!"
她是罪人,在这一刻被剪去了舌头,无法祈求我佛慈悲,无法祈求上天垂怜。她的意识渐渐丧失,喉中断断续续,本能地呼唤那个世上唯一能结束她苦难的人,那个在这世上唯一爱着她的人。"救我…狴狸,救我…"
回应她的是一声狞笑,"谁也救不了你!用力打!"
然而那张狂的叫声还没消失,一声断喝划过众人耳膜。"停刑!"
门外突然蹿进一队人,带着暴风骤雨般威严的气势,侍卫的刀光映着一张焦急而愤怒的脸,堂上所有人惊呼失措纷纷伏跪于地。" 陛下万年!"
拓跋焘看了一眼杜至柔背上交织成网状的血痕,拔出侍卫的刀转身就向跪地的人砍去,身旁的宗爱慌忙抱住他的腰:"陛下,这是您的旨意!"
拓跋焘挥刀的手蓦然停在空中。对的,这明明就是他下的旨令。眼前这惨不忍睹的伤痕,这气若游丝的人,所有这一切悲怆,都是他亲手铸成的,他有什么资格迁怒他人。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口憋屈的窝囊气,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才是最没有自由的囚徒。顶着一个最高权力者的桂冠,所有人都自以为是地认定他可以主宰一切,可其实他连自己的感情都主宰不了。皇帝若真的可以任意生杀予夺,他还用如此委屈地被人胁迫着,拿他的至爱开刀么?依着自己的性子,他宁可现在把堂上的人都劈死,也不想伤她一分一毫。他自律,他理智,他不敢用他的江山做赌注,却还是拥有了一个残暴的坏名声,他向他们妥协,可他换来了什么?他怒吼着一刀劈裂了血迹斑斑的刑架,陡然获释的女子象片枯叶一样飘零滑落,拓跋焘上前一步把人紧紧拥入怀里。
一身血肉模糊的红,不断渗出的血珠滴溅在杜至柔白色的衬裙上,仿佛洒落在雪地上的红梅。她闭着双眼,湿漉的发丝零乱贴在额头上,满面的泪痕覆盖住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柔柔!"拓跋焘的眼眶随着他一声痛心的呼唤猛地酸胀,顾不上众多大臣在场,泪水夺目而出。
他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却只有他自己变形的声调在空旷的大堂里响应。她已经昏迷,躺在他怀里的身子轻薄得如同一张纸,任凭怎样呼唤都无一丝生机。恐惧如地狱里钻出来的藤蔓,发疯一般攀沿生长,将他的心一圈一圈死死地缠绕,令他无法呼吸。怀中人若再也醒不过来,他可怎么办?他该如何面对?他知道她今日受刑,前一晚就已无法入睡。整个上午他坐立不安,徘徊焦虑,几次想要下旨把人召回来,几次强行用理智克制住汹涌澎湃的感情。他十分清楚这是她该受的惩罚,她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她对他感情上的欺骗和玩弄,她于国于民造成的损失,实在不能宽恕。只要她接受教训从此不再反抗,他一定好好待她。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些话,眼睛不住地瞟向漏刻。水滴木箭仿佛都已凝固不动,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她为何还不回来?她倒底怎样了?那些如狼似虎的部酋,每一提起她就龇出獠牙,恨不得活吞了她,他们…真会轻饶她么?!拓跋焘猛地跳了起来。自己在做什么?把心爱的女人送进狼群,让他们快活地看着自己虐待她,只为让他们满意,给他们一个交代?他凭什么要任人摆布,凭什么要把她抛出去任人凌辱,任人宰割?!
感情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他带着人冲进来止住了她的苦难,却止不住自己痛彻心肺的悔恨。骤然见到如同死人一般的杜至柔,他所有刻意的压制都崩溃了。他手足无措地抚摸着她的乱发,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刺鼻血腥味道,她软软垂着的手是那么的无力,他才知道之前那些自以为是的想象是多么地天真可笑,他是那样残忍地高估了她承受酷刑的能力。耳边恍然听到有人在催促,是宗爱急切的声音。"陛下!救人要紧!"他猛地从无尽的心疼与自责中回过神,一把将她抱起飞速冲出门,向御医署奔去。
他给过她承诺,可是到头来施予她伤害和痛苦的,还是他自己。难道真的是宿命,难道有些人注定是要互相伤害?
随后他把杜至柔移到自己的寝宫里。她一直高烧昏迷着,他和几名最好的御医昼夜守护在旁,他无时无刻不是活在失去她的恐惧里。御医担心她外伤太重以至于毒血攻心。她身体虚弱的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通常三十鞭不会打死人,何况并未打满。但受伤以后的治疗如果不够及时,或是受刑人本身体质不够强壮,破烂的伤口会间接造成死亡。他忍不住地想起拓跋俊,他并没有想要打死这个弟弟,可他还是因为伤口没能及时愈合,最终导致溃疡而死。那还是个精壮的大小伙子。他越想越绝望,却仍是控制不住地自己吓唬自己,那煎熬的滋味比他自己受伤昏迷时都难过的多。杜至柔的呼吸始终不平稳,眼帘浅浅地闭着,眼珠时常来回转动,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有天夜里她突然从昏睡中惊醒,守在她身边的拓跋焘吓了一跳,接着又惊喜万分。他以为她从此醒过来了,激动地向她伸出手臂想要搂起她,杜至柔却如见到恶魔一样苍慌逃避着他的手,逃命般缩进榻上服侍的婢女怀里。"别…别过来…"
她用双手护着肩膀,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徒劳地躲藏。拓跋焘忍着心痛向她靠过去,"是我啊,柔柔,别害怕,是我!"
杜至柔哭泣着爬到他身旁,拉住他的一侧衣角,仿佛落水之人拉住最后的希望。她仰起泗泪纵横的脸,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乞怜的目光。"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我很乖…我听话。"
拓跋焘全身的血一起涌上了脑门,千万种悔恨与自责汇集成刻骨的悲酸,灭顶一般毫不留情地迎头砸向他,他疼得浑身发颤,满腔肺腑都揉搓成了一团。一阵接一阵的酸楚热浪遏制不住地冲击着他的咽喉,从鼻腔迅速蔓延到眼眶,他一个没忍住,竟是从口鼻眼中一齐涌出涕水来。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这是他想要的么?一个那样自尊自爱的女孩子,现在就是这样趴在他面前讨好乞怜。顺从和屈服,他终于得到了,他该高兴,不是么?他的脸色雪白如纸,如同被抽掉了筋骨一般颓然滑落在榻上。
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坏了众人,御医慌忙在耳边不住地安慰:"陛下,陛下!方才娘子只是给恶梦魇住了,并无大碍!娘子又睡了,陛下!"
众人叫魂一般将他唤回,他终于缓过神色向杜至柔看过去,她果然象御医说的那样,安静地睡着了。他呆坐在她身旁,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今后他该怎么办,不知要怎样才能弥补自己造的孽,才能让她恢复往日的神采。
杜至柔在一天傍晚再次睁开了眼睛。长久的高烧昏迷,她的双眼一直陷入黑暗里,这一睁眼,只觉得一点光都受不住,本能地闭上了眼睑,停息片刻,聚集起神志和力气,再尝试着慢慢睁开。几个飘忽的影子时远时近地晃动了一会儿,最终凝聚成一个清晰真实的人影。是皇帝憔悴不堪的,沉睡的脸。
她的脑子还处在混沌状态,想不起来之前发生的事,只觉身边这人的气息她十分地熟悉,心里生出几分亲切依赖的感觉。她向他伸出手去,恢复常温的手轻抚上他的肩头。身体这一动,后背如火灼般的疼痛立即向她袭来,记忆便随着苏醒的痛感渐渐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拓跋焘感觉到肩膀上的动静,猛然惊醒。映入眼中的是杜至柔苍白透明却沉静淡然的脸。他立即坐了起来,仔细盯着她看。有了上次的惊吓,他不敢再鲁莽地靠近她。他细细观察着,只觉杜至柔看着他的眸波清亮平和,眸中闪动着光华,不象上一次,虽然醒着,眼神却是迷惘涣散的。他心中狂喜,却还是不敢冒失,带着期盼的笑容小心问她道:"你醒了,是么?"
杜至柔面色平静,乌黑的眼珠随着他的身影转动。印象中皇帝一直是个十分注重仪表的人,可眼前的他胡子拉茬头发零乱,面色蜡黄。她动了动唇,轻轻地叫了一声。"陛下。"
很久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沙哑干涩,可听在拓跋焘的耳里,却如天籁一般美妙动人。他只觉得黯淡的寝阁都随着这声呼唤绽放出光彩,仿佛千年寒冬后忽然吹来的暖风。他猛然一用力将她抱在自己怀里,那样激烈地近乎粗暴的拥抱,像要把她压入他的胸膛。
"至柔,我爱你,真的爱!别再离开我了,好么?别再拒绝我。"
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杳如云烟。一切的磨难都已过去。不再分离,不再抛下他不管,好么?杜至柔想要回答,却又语塞。有一种妥协,是她无论怎样被爱被虐,都做不出来的。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双唇却已被他的吻锁住。淡淡的咸涩沾上了她的舌尖,是他唇上原有的,他的泪。他滚烫的泪珠滴入她冰封的心,两种温度交融碰撞,令她百转柔肠。
拓跋焘拥着她亲吻了好一会儿,湿润的唇移到她的脖颈处,又是一阵缠绵的细吻像春风拂过,终是没有等到她的承诺。他微微有些失落。也许自己太心急了。他施予了她怎样一番折磨,他实在不能再奢望什么。他低下头,目光如水,指尖轻抚她的脸庞。
什么都是虚的,唯有此刻肌肤相触的感觉是真实的。
"无论如何,你回来就好…"
无论如何,你回来就好。无论如何,即使无法相爱,只要能看见你,就好。拓跋焘珍重地捧着她的脸,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床头云屏上的高唐烟云在慢慢地飘散,床幔四角镂着水云纹的薰球袅袅吐出沉水香,山枕之中冰麝氤氲,他们的身上,盖着鸂鶒戏水的锦缎衾被。两个人静静地拥在一起,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宫人点起阁中百盏灯火,司馔送来鲜花酿饴的蜜露,拓跋焘起身下榻,从侍女手中接过,将杜至柔的上身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怀里,避免撕动她的伤,然后拈起调羹小口小口地喂她喝下。杜至柔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心中掠过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宁。她太累了,浑身是伤,快死了。也许下一刻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可这一刻,她还是贪图这一点温情,只想栖息在这个安全的巢穴里,享受他给予的甘甜,让这细细的甘露一点一滴滑过咽喉,滋润她满是疮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