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二十四）

那次在蒙特利尔郊外，等孩子睡了以后，我和他坐在篝火旁，他把我揽在怀里。我听着他的心跳，断断续续开口说道：＂我一直在想，倒底是什么，让我们两个变成了同一屋檐下生活的陌生人。也许我身上是有什么毛病，让你觉得…和我说话越来越艰难。你在面对我时，也是越来越紧张的吧，就和我面对你时一样。不知道哪句话不对，对方就要不高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有话说，并不等于没有交流。我只是不爱用语言表达内心而已。交流的目的是让对方清楚你的感受。太熟悉的两个人，不用语言就能达到同样效果。对我来说语言是用来告诉别人你的意图的。你该做什么事，你想要我做什么事。除此之外没必要说话。＂

我长声叹气。到了这个年龄，已经知道对于不认同的观念，争论是最无效的举动，越争越糟。我无奈地叹息：＂我从没想过两个人在一起会这样艰难。假如是独身，那我做什么决定都只要过自己这一关就行了。现在，什么都要和另一个人商量。一点不统一，这事就做不成。这真是，内耗。俩人俩脑袋，各种观念，想法，审美，都不一样，又从来没学过该怎么让各有己见的人达成一致…没人教过我，怎么和另一半相处，怎么和别人交流，怎么容忍对方和我不一样的地方。没人告诉过我，长久的关系竟然还要经营，不是一结婚就万事大吉。太难了。＂

我停了下来，心里感慨了好久，有太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能长叹。＂我在这个社会上，要扮演这么多角色，哪样都要充当好，哪样技能都不能少。这个社会对我的要求，怎么这么高呢！＂

＂我不也一样么。＂陈彦无意识地用手指摹挲着我的手背。＂你是女的可能还好点。男的更糟。女人从天性上讲，更关注人际关系，天性渴望周围人的认同。男孩的天性是更注重自我奋斗，建功立业，而不太看中和别人搞关系。大部分男人都和我一样，潜意识里有种自己功成名就，就什么关系都不在话下的想法。觉得女人自动就来了，还不离不弃。成人以后才发现不是这样。即使你有钱有地位，你要不善于维持男女关系的话，照样是Loser。小时候被告知好好学习，成绩好了什么都有了。从没人告诉过我，要想成功，所需的技能远不止书读的好。在这社会上混，原来还要看你幽不幽默，善不善于社交，懂不懂得哄人。差一点儿，对你的指责就全来了。没情商，不浪漫，无能，萎琐，国移理工男，＂他的神色变的悲伤：＂我从小就是在指责中长大的。所以这一生都摆脱不了被指责。我小时候由于特别淘气，小学那几年门门功课不及格，被所有的老师指责，告状，请家长，而我父亲是所有指责我的人里，指责的最狠的。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好话。一句都没有。我高考前夕，他还在跟所有认识的人讲，说我百分之百考不上大学。他一直在亲戚朋友面前贬低我，二十年坚持不懈。作为一个家长，这样做实在太不应该。＂

火光照着他神色不平的脸。一个接近五十岁的男人，依然对童年遭受的不公正耿耿于怀。我几次想要脱口而出，你不觉得你现在对我的方式，就是在重复你父亲对你的方式么？可最终我忍住了冲动。按我对他的了解，他是理解不了这个的。你不会角色转换。他拢拢柴火，让那篝火烧的更旺一些，接着说道：＂我以前胆子其实特别大。也难怪我父母亲嫌弃我。逃学，招集一帮人打群架，黑社会似的，砖头往人家头上拍，开过好几个人的脑袋，满头满脸的血找我父母告状。我们那时候住海边，敢爬到十多米高的帆船桅杆上往海里跳，就为比谁胆大，震住对方帮派，自己当大头。一点坐不住，从来不念书。我要是在现在，很可能会被帖个问题儿童的标签。14岁的时候，一次街头打架被人用大砍刀剁了这个手指，＂他给我晃晃右手食指：＂几乎就是断了。只连着点皮。我回家以后还偷偷往断骨里塞草药，不敢告诉家里人，结果让我父亲发现，马上给我送医院接指去了。没过几年又进了那家医院，当住院医。＂他歪起头想了一会儿，感叹道：＂现在回头想，我那时候也是，真够淘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变化太大了。谁能想到十几岁到处惹事的，到了中年变成这样了呢。那时候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我抚摸着他指根处的伤疤。他身上的疤痕远不止这个。每一处我都早已熟悉，只是有的不知道来历。他看着满天繁星，继续诉说：＂我虽然爱打架，爱在街面上找事，可其实特别讨厌和人打交道。可能我天生就不会处理关系，所以才跟个混小子似的，不管什么，一律用拳头说话。那时候一点没有社交技能这个概念，更谈不上有意去培养自己这方面。我觉得很多用来维持人际关系的话都是废话，假话。你来上班，同事对你一点头，来啦？这不废话是什么？没来你跟谁说话呢。＂

我哑然失笑。＂这不都是司空见惯的客套话么，出于礼貌。谁象你这么琢磨。＂

＂所以才是假的啊，没用的啊。＂他不屑一顾：＂就没人想过，自己每天说了多少瞎话，不能兑现的话？下次来玩啊！改日再联系！其实都是假的，说的时候根本不过脑子。说出的话，每一句都应该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如果是承诺，尤其是给人某种期待的承诺，一定要兑现的。你说下次来我家玩，过后就忘了，人家说不定就一直在等着你的邀请呢。＂

＂我觉得你有点象阿甘，可惜只有他的傻，没他的运气。＂我咧嘴笑。＂你要是连打招呼的话都嗤之以鼻，那你怎么和人交往啊？巴结领导什么的，你怎么办？＂

＂所以我从来不巴结领导。他觉得我有用，自然就留我。觉得我碍眼，我自动走人。那时候年轻，碰了壁也不愿意改变，总觉得会有很多路可以走。直到年龄大了，路越走越窄，才被迫着不得不改变一点。＂

他现在是我们这个镇的名人，但大部分是通过脸书和人交往。如今这些社交网络确是给人提供了不小的便利，尤其是象陈彦这种患＂社交恐惧＂的人。这类人在脸书上极其活跃，写出的话不失风趣幽默，其实下了线，根本不和人说一句话。我曾抱怨过他为什么和外人的话都比和我的话多，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不以为然地说，正常人都这样。＂你为了维持某种关系而表现出的一面，并非你的全部。我Facebook上的人都是我的病人，还有小孩同学家长。在这些人面前我要呈现一个enjoy life的形象。为了维持住我的工作，或者是为了孩子。但其实这样做是很消耗能量的。所以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很多很多喜剧演员，说相声的，离开公众视野后，特别沉默寡言。有的甚至是抑郁症。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逗人开心，呈现你最受人欢迎的状态，是很累心的。尤其对于本来就不善于社交的人。所以我回家以后话特别少，有点时间就想发呆，其实是在放松大脑。＂

＂你这样截然不同的两面很迷惑人啊，＂我从篝火中取出烤熟的玉米，边啃边开玩笑地说：＂好多网恋都是这么形成的。＂

他面露疑惑说道：＂这难道，不是常识么？每个人在虚拟环境里留下的印象，都是和真实不沾边的。这…应该早就是共识了吧。会有人天真到以为上网写出的话打动人心，他平时就总说打动人心的话么？＂

＂那你以前没网络的时候怎么和人交往啊？遇到喜欢的女孩呢？嘴这么苯，脾气这么倔，你怎么追女孩子啊？＂他轻轻一笑。＂我从来没追过女人。那些整天靠人哄着开心，靠男人满足虚荣心的小女人没什么吸引力。＂

＂是人就有虚荣心，＂我不再啃玉米棒子了，转想面对他认真地说：＂一针见血的实话会破坏人际关系。我和你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个因素起了很大作用。假如你的话不能让别人高兴，而是相反让人堵的慌，那就不要说出来。＂

他认真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已经这么做了。你没发现我变了么？可你还是抱怨。我说的实话你觉得逆耳，我忍住不说了你嫌我不说话，冷淡你。其实说到底，你还是只想接受赞美的声音。他沉思了一会儿，哼了一声笑道：＂宁愿光着身子游街出丑，也不许小孩说出真相。只因为真话太不好听。说真话的小孩让人讨厌，明知道你在出丑还忍着讥笑给你鼓掌喝彩的看客，上哄下骗，却被认为很NICE，赞美他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是一种什么现象？你好好想想，假如我真是小心翼翼地顾及着你的感受，哪怕明知道你这么做有危险也不提醒，或者好一点，看着你脸色拐弯抹角地提出来，那说明什么？说明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敏感的弱者，稍微不小心就碎一地。你真想让我这么看你么？＂

＂我既想让你尊重我，平等看待我，又想在脆弱的时候，让你体贴呵护我。我想要你在我讨厌被居高临下地保护时，拿我当独当一面的强者，在我能力不够需要你体贴关怀时，拿我当弱者。我想当大女人就当大女人，想当小女子就当小女子。＂

他茫然。把我的话认真思考了很久，垂头丧气道：＂我做不到。＂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也想弱下来。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需要依靠。象这种出来玩，找路订房间日程安排…我也想有人给折腾好了。可你不做，就只有我来做。＂

＂我们公司组织年会出去度假，高层带着太太孩子去，都是男的跑前跑后安排一切，太太们在一旁只管八卦聊天的。＂

他不说话了。每次都是。不想争吵，就只能适时闭嘴。俩人之间就只能这样带着无数分歧，继续过下去。

那夜他辗转不能入睡。我在被子下握住他的手，问他为什么睡不着，他苦笑着说：＂我最近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尤其睡之前如果有长时间交谈的话，更睡不着了。总在想那些话。其实…就是轻微的神经衰弱。＂

＂是我造成的么？＂我哭丧着脸：＂我让你讨厌了？＂

他不回答，手掌在我脂肪堆积的肚腩上来回摸。我更沮丧了。＂我年老色衰了，还胖了好多。所以你老对我不满意。就是你瞧不上我了。＂他在我臀上轻拍了一下，示意我闭嘴。我不管，自顾自说下去：＂就是这样。我明天就去减肥。等我恢复成３０岁的样子，你就会重新喜欢我了。＂

＂不许减肥。＂他一皱眉。＂敢不经我同意就瞎减肥，就休了你！＂

＂啊？！＂我真挺吃惊的。＂你们男的不是都喜欢瘦女孩么？＂

＂谁告诉你的。没有什么是男的都喜欢的。我就讨厌瘦不拉几的，看着难受。胖代表健康。＂

＂什么理论啊？！＂我瞠目：＂头一回听说。＂

＂别瞎减肥啊我告诉你，净是减出毛病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发胖是正常的。胖不起来才是要担心的。象我这种，一直不胖，是病态。激素分泌有问题。＂

我心里甜甜的。两手搂住他脖子黏在他身上撒娇：＂那就是说你还喜欢我对不对？嘻嘻嘻，＂我傻笑：＂哎，你说实话，你最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

他无奈笑着说：＂这个问题你问过多少遍了。＂

＂因为每次你的回答我都不满意呀！＂我挤眉弄眼，暗示他说我就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可惜这次我又毫无意外地失望了。他的回答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喜欢的人不同。＂

＂现在呢？＂我再接再厉。

他认真想，然后说：＂我喜欢女强人。尤其是那种，政坛上的。象以前的撒切尔夫人，铁娘子。这种人既有大智慧又有小聪明。冷静，理智，能干，我一直觉得女人应该是那样的。＂ 

＂你这都，什么审美观啊！＂我目瞪口呆：＂您这观念怎么还停留在温饱尚未解决的时代。只有穷的老吃不饱，才以胖为美。你要活在４０年前，你保准娶你村里那个最虎背熊腰的铁姑娘，一年给你挣三千工分。＂

＂睡觉！＂

短暂度假后回到家，一切如我所料，很快又恢复原来的沉闷冷漠。他还是不知什么原因就会心烦意乱，然后对周遭极尽挑剔之能事。我用各种小爱好占满孤独失意的时光，耐心等着他恢复。可能是两三天，可能是几个月，我耐心的等。我坚信他的脸上终究是会重绽笑容的。既然没条件离婚，就想各种办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他爱理不理我，我的情绪都尽量不以他对我的态度为转移。我学会放下矜持，等待，自怜哀怨，主动去拥抱亲吻他，他下班回家，让他尽可能多地看到我迎接他的笑脸，不管他回报我的是冷脸还是热脸。他看到我对生活保有热情的样子，抑郁的情绪渐渐有所缓解。后来不知不觉中，我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也许是我身上的活力最终感染到了他，也许是他的工作不再令他担心害怕，他焦虑的东西在减少。他不再抱怨我身上味道不对，虽然我从未换过任何护肤品沐浴露。他囤积东西的习惯也稍微有所缓解。以前家里就是有八间房都不够他堆杂物的。好多新买的东西堆在那里，好几年连包装都没开。他还是极端注重饮食卫生，在这上面依然很严格刻板。一次差错都不能有。我其实已经顺从了他的＂厨房条约＂，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哪怕是暂时的几分钟，都按他的习惯走。但依然会很零星的出意外。有时候真的是随手就放，没有多想。紧绷的神经稍微一放松，就放错了地方，于是又引起他的焦虑，拿着纸巾清洁剂擦啊擦，反反复复地擦，就担心我放的那个东西有细菌，污染了原本清洁的台面。我对此学会了视而不见。包括他的抱怨，挑剔，告诫，我也早学会了连左耳朵都不入。以前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会难受好几天。现在我不再把他的抱怨当做是对我的嫌弃。这是不是就是婚姻教科书上说的＂包容＂？他也不再说我懒，粗心大意，是不是他也渐渐学会包容我的缺点，我不敢肯定。所有这一切都是有反复的。我现在什么结论都不敢下，说我们已经学会了相互包容，曾经的苦难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年龄，已经知道所有预言，豪言，誓言，都是不准的，而年轻的时候，真以为什么类型的人就永远是什么类型，好男人永远就是好的，他脾气好性格好，他就一辈子都好。所以我越发不再相信网上那些对年轻未婚女孩儿的哼哼教导。＂找个靠谱的结婚对象啊，要这样挑…从这个方面衡量，从那个方面比较…＂有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就有男人如我的老公，四十三四了突然换了个人？当然，公平的看，我也一样。也同样没有教导文章，告诉青春年少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你看中的姑娘到了中年妇女时期，会有多烦人。正如陈彦感慨的，人在不同的年龄段，怎么会变化这么大呢？竟然不是同一人。

这一两年里，我虽然尽力保持着乐观和冷静，但内心还是有很多高低起伏的，不象表面上这么平静。他几天忽略了我，我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哀伤。好在我虽然不表现出来，他还是能感知的到的。这么多年在一起，我的喜怒哀乐，琐碎心事，也只有他才能从我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来。以前他尽管知道，也不太上心，甚至躲避，现在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他会默默送上安慰。有时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有时是张小小的感谢卡，有时是美容店预约的服务，他悄悄给我订的惊喜，有时是一票难求的音乐会。这两年我和他之间说的话更少了。真是到了没必要说话的境地。他一个眼神，我就心知肚明。我脸色一变，他就赶紧收拾他乱堆的物品。圣诞节他送了我一个Royal Doulton限量版小瓷人，我拆开礼物时惊喜万分。我自己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在古董玻璃柜前看了几秒，他原来就已经留意到，默默记在心里。我收集的那套小瓷人，就差那一个。他洞悉我心里所有隐秘的小心愿，我接受他不愿面对的所有小缺陷。我们依然分房而睡，由于他的神经衰弱和我随心所欲的作息时间。但隔三差五我们会黏在一起爱爱，在鱼水和谐中体验爱你到死的欢愉。后来我发现，这种分房而居的距离感意外地让我们对彼此的身体保持了几分新鲜。我早已不再当他的面换衣服，可偶然他看到时，两个人都会脸红心跳，眼里流露出年轻人才有的羞怯和柔情。我们象秘密的周末情人那样，每次幽会前都小小的兴奋激动一下。＂婚内情人＂，比左手摸右手的感觉好一点点。他依然是家里的领导者。所有小事的拍板者。他还是经常抱怨我，甩手掌柜，什么都靠他，懒得动脑筋…我只当没听见。有时他那些奇葩的担心，连不到十岁的孩子都在背后笑他。＂Daddy叫我在家不要穿Sweater，他说我穿习惯了会脱不掉，长大了比别人怕冷。That’s the stupidest worry that I've ever heard！＂有一天我经过小女儿房间，听她这么和姐姐嘲笑爸爸。＂Trust me你以后会听到更多的＂然后是阵阵大笑，俩孩子眉飞色舞地列举诸多更加闻所未闻的奇葩担心。

我看着这两个孩子，忽然觉得我为孩子而忍受的气，费的苦心，也算得到了些许回报。我和陈彦就算有千种分歧，在齐心协力把孩子拉扯大这个共同目标上，也没有异议。这一个目标，就能让我们放下恩怨，有劲往一处使，因此关系不会破裂的太糟糕。这两个孩子都没有看到过父母太难看的样子，没有因为我们的种种分歧而遭受心灵创伤。负面影响…也许有点吧，不过我很大条。谁都只是普通人。谁都不是由完美父母培养长大的。父母身上的缺点总会影响到下一代。我不刻意在孩子面前保持一个单一的伟大母亲的面孔。刻意做出来的效果总没有期望的好。反正种下龙种也可能收获跳蚤，我这样安慰自己，不刻意在他们面前掩饰自己的短处和局限。这俩孩子都不太牛蛙，但也都不太废柴。既不象我这么神经大条，也不象她父亲那么斤斤计较。实际上她们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不少好东西。身材高瘦挺拔，热爱运动健身，一点不娇气，生存能力强，和父亲一样，衣橱永远收拾的井井有条。生活独立。这些都是我不具备了。情绪上比较阳光开朗，交际广泛，爱好多种多样，以后不愁找不到男朋友。实际上老大正在发愁追她的人太多，不知道选哪个好。她长的挺漂亮。恐怕这个选＂温柔体贴男＂还是选＂高冷霸气＂男还是选＂人生导师＂男，是每个漂亮女孩都会遇到的，仅有的几个小困扰之一。

＂就象你去买参考书，架上一排等着你挑，你看到一本封皮很好看的，很新，但信息量小，旁边一本信息量大，可是很旧，于是你不知道该怎么选了。＂有一次她对我诉说烦恼，我这么对她说。＂选哪个都有遗憾。要不就两个都不要，继续找下去，期待有个既信息量大又包装精美漂亮，价钱还合适的出现，可又担心永远找不到，白白耽误了时间。同时出现多项选择的害处就在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小缺陷，同时也都有优点。当你被一个人身上的优点所吸引，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发现他的缺点。但如果同时面对好几个可选择的对象，就会把每个人身上的缺点都看得十分明显。于是对哪个人的爱都无法达到强烈的境地。＂ 

我看着她青春无敌的脸，半是哀怨半是羡慕地叹道：＂象我这样才貌都平平的，就没这个烦恼。＂ 

我没有孩子的好命。我这辈子也不会拥有挑瓜一般挑选男人的惊艳场面。所以我能给出的建议十分有限。我只能把我对生活的见解，和陈彦在一起这二十年的感悟，简单说给她听，并不期待她在这个年龄段，就能全部理解。 

＂反正不管你怎么选，你最终只能和一个人长久走下去。这个结果其实不那么美。因为所有的选择都伴随着放弃。你选了这个人，这条路，这种生活，就意味着你放弃了其他的美好风景，即使你放弃的人再优秀再让你追悔莫及，你也不能回头去找，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管怎样，对待自己的标准要和对待其他人的标准相同。谁也不比谁更优越，即使你处在挑选别人的优势上。你做不到的，不要要求别人做到。你不想要的，不要让别人去品尝。＂ 

这些规则并不是真理。没准等她结婚以后还变成了谬论。社会思潮的发展谁也不知道。可我只有这个。这些东西如同宗教信仰，接受了就被束缚住，以后是吃亏是占便宜，是因此成为人生赢家还是输家，都已不在我个人的控制范围之内。重活一次，我还是象今天一样的选择，只要信奉的规则没变。选择和同一个人过一生，原来一点都不象诗词歌赋里描写的那么美好。＂白头携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能想起的最浪漫的事，是陪着你慢慢变老＂。再听这些词，我只有苦笑。写出愿得一心人，相伴到白头的古人们，平均年龄还不到４０岁，现在人的寿命超过８０。五六十年的漫长岁月！连沧海都变成了桑田，却要求他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许变心，你自己也不能变，半个世纪的光阴，日日与同一人重复耳鬓厮磨，除了具有钢铁般坚定意志的虔诚信徒，对于红尘中如你我的芸芸众生，肉体凡胎，那是MissionImpossible. 这是对爱情的执着还是病态的纠缠。现在再听＜最浪漫的事＞，我只想把歌词改为＂我能想起的最残忍的事，就是看着你慢慢变老。＂当我看到陈彦怎么努力都再看不清说明书上的小字，最终无可奈何地让我替他看时，当他突然看到我额头上的皱纹时那个半惊半伤感的表情，我只想说，亲眼看着你的伴侣从活力四射到耄耋齿衰，真不是件美事。我和陈彦到了这个年龄，已经可以预见的到我们将来是什么样子。他步履蹒跚推着我去晒太阳，我颤颤微微往他嘴里喂饭。就这样既甜蜜又辛酸地拧巴着度过一生的光阴，其间多少不甘和无奈都只能自己默默化解。现在的我们，每天早晨上班前一个亲吻，睡觉前一个拥抱，之间的十几小时各忙各的，仿佛记忆中久远的朋友。偶尔他发给我一个＂高瞻远瞩＂的短信，＂今天哪里哪里修路，你下班尽量避开；今天傍晚下冻雨，你要不敢开的话我去接你…＂他多年如一日地嗔怪我做事不提前规划，不看公告，不听天气预报…怎么这么不让他省心。他只好无奈地替我上心，就这样操心并抱怨下去。两个人如同那两条缺水的鱼，相互扶持着为对方提供一点生存下去的泡泡，谁也舍不得丢下谁不管。宁愿忍受不适，也不愿分开，即使相忘以后的广阔天地更自由更舒畅。选择了婚姻就选择了这种既彼此关怀又彼此束缚的生活方式。倒退２０年，我们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我和他的字典里，对爱情的解读和感悟，仅有这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