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三十八)
皇帝无视诸多王公贵族的虔诚信仰,粗暴践踏众人心中景仰的神佛,十日之内从都城到长安,寺宇佛像尽皆捣毁,圣洁教法几近绝响。鲜卑部酋亲贵个个咬牙怀恨不已,素敬佛道的乐平王拓跋丕冒死叩阁进谏,亦被盛怒的皇帝罚跪于宫门口外。消息传到杜至柔阁中,倚窗而坐的美人放下手中书,心中暗自松口气。事态趋势顺着她期待的方向发展。裂痕已经出现,便再也弥补不了。皇帝与支持他的亲贵渐行渐远,最终失去这支最为坚固的倚靠力量,彻底孤立,这个日子,看来不远了。想到这里,她苍白的唇动了动,牵出一个并无多少喜色的微笑。
守门的侍女进来禀报,教坊司的杨娘子求见。她的笑容加深了一层。她正想着婉瀴,她就来了。刚要说出"宣见"二字,却见杨婉瀴已急步走入了她的暖阁中。
杜至柔自害喜以来精神颇为紧张,每多惊悸失眠,向御医询问缓解之策,言语间暗露倾心韶乐之意。御医便向皇帝晋言杜娘子可多听些舒缓流畅的乐曲,以调解心绪,杜美人顺势提出教坊司的杨娘子,色艺俱佳甚合心意,皇帝想都没想就应允了,吩咐了太常寺,人必须随叫随到。杜至柔便顺理成章地随时宣召杨婉瀴入宫给她弹曲解闷,借机与她商议最新的计划和动向。
拓跋丕进谏这天,杜至柔一早向太常寺宣人,本是要等个把时辰的,不想杨婉瀴比平日到的早很多。急匆匆闯到她面前,将手中琵琶随意向案前一放,回过身来,眼中带泪,神情焦急,盯着杜至柔不语。杜至柔微微一惊,屏退所有的侍女,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杨婉瀴的泪水缓缓流淌下来。"阿柔,你…可不可以救救乐平王?他…他得罪了陛下,已经跪了一上午…能不能,你去求求陛下,开恩放过他…"
"你什么意思?"杜至柔目光冷肃,紧盯着她。杨婉瀴忽然用双手捂住涨红的双颊,哀声泣道:"我不能,不能再继续了…我做不到,再欺骗他…我的心里,已经全部被他占满了!"
杜至柔猛吸一口冷气,半晌,低声恨道:"没用!"
杨婉瀴放下双手,看着她的目光迫切而执着:"我知道,我坏了你的大事。可我抵御不了这份浓厚的情意。自我沦为娼妓,我便是男人手中玩物,玩过就仍,弃若敝屣,只有他,真心待我好,不在乎我污贱之身,拿我当知己一样敬爱,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
"可你已经对不起他了!"杜至柔冷言道:"陛下已经对乐平王心生嫌隙,一半的原因是你引起来的。你这个时候退缩,不仅救不了他,连你也要牵扯进去!"杜至柔紧盯着她的眼中冒出怒火,挑起一侧长眉厉声道:"真心待你好?!这些皇亲贵胄也配谈真心么?送你几箱金银财宝,就让你屈服了么?杀父的仇恨就能抛到天边去了么?!你的骨头就这么轻么?!"
婉瀴的泪再次落下,失去血色的唇角勾划出一个凄凉的弧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无法再面对他凝视我的眼睛,无法再同他虚与委蛇。他专注我的时候,神情是那么的真诚,眼中的光采如同浩瀚大漠上明亮的阳光,灼灼逼人。这样的目光下,哪怕吐出半个字的虚言都叫我脸红,让我心痛。我经历过这么多的男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怎会区分不出呢。他来了,我早已枯死的生命又重新活了过来,这样浓浓的爱意,原是比心中充满仇恨要美妙的多的啊!阿柔!放弃复仇吧!放下心中的恨,生命短暂,试着去爱,陛下对你是真心实意地好,试着去接受他的感情,宽恕他的不义…何必让短暂的生命被无休止的仇恨和报复所控制!"
杜至柔静静看着她,纯真地笑。那一刻的神态令杨婉瀴心生困惑,恍如梦境。这样甜美明朗的笑容,还是在她们幼年时,她在她脸上见到过。那时,她几乎无时无刻不挂着动人的微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上会出现一对调皮的梨涡,可爱极了,整个人都随着脸上单纯澄澈的笑容透明起来。她呆呆看着杜至柔缓步走到案前坐下,拿过那柄五弦琵琶,横抱于胸,二指轻拈云母拨片,兀自拨弄起来。她微垂着头,唇角弯弯,笑意温柔,叮咚几声不成曲调的弹着。杨婉瀴惶惑不安呆望着她。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春风拂面的微笑,可婉瀴却从那一声声慢抹轻挑里,听出了鬼哭一样的凄厉与悲凉。
"我大概忘了告诉你了,"杜至柔捏着拨片的手忽然停住,失神看着案上博山炉中袅袅浮升于空中的紫烟,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里。"我的父亲是备五刑而死的。"她的语调越发温柔,似是在描述一副晕染精致的工笔画,杨婉瀴全身的汗毛却瞬间立起,手指不由自主掩住了口。耳边咚的一声弦颤,幽幽余韵在空中回想。"削足",杜至柔面带微笑,喃声念着,"断臂",又是一声弦响,"黥面",下一根弦清脆颤动,"割鼻",她的手懒洋洋地划到了最后一根弦,轻轻一挑,"枭首。"叹了口气,她无奈笑道:"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他装在一个小小的木笼子里,身上除了那颗头颅,其它的,都已经没有了。"杨婉瀴只觉五脏六腹都搅在了一起,用力捂口压下一阵阵翻滚而上的呕吐感,额上冷汗涔涔。
"你现在和我说放弃,让我去爱他,宽恕他的不义,"杜至柔抬起了头直视婉瀴,晨光照射在她蜜色眼瞳上,她一双眼睛突然如猫眼一般明亮。她微微眯起双眸,给了婉瀴一个娇媚如丝又惊恐无比的微笑,手中猛地当心一画,五弦一声裂帛震天:"你不觉得你太天真了么?!"
杨婉瀴已顾不得阵阵的作呕感,又将双手捂在了耳上,企图抵御那一声声来自地狱的恐怖呼唤,然而杜至柔苍凉如鬼泣的悲鸣却无孔不入,潮水般地涌进她脑海里。"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其次毁肌肤、断肢体。最低贱的受辱不过如此!你我自幼通读义礼,受圣人教诲,当知父是子之天,杀己之父犹如杀己之天,不可与彼共处于天下。天在上,故曰戴的道理。子不复仇非子,我若不为父兄报仇以全孝道,我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你不愿尽孝是你的事,我勉强不了你。这条路本来就是艰辛异常十死一生的。即便你们都在中途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绝不会放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绝不放弃。"
"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杨婉瀴眼中含泪,紧盯着杜至柔:"被仇恨占据了心灵,任由愤怒蔓延到你每根血脉,再也体味不到被关爱的情感,再看不见美好的景色,生命被怨毒与恐怖的黑暗所吞噬。我劝你放弃仇恨,并非劝你放弃尽孝。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该是拥有完美人生的。若你的父亲在天有灵,必不愿看到你一生被怨恨操纵,永世活在仇恨里。"
"如此执着地追逐雪耻,是对公平与正义的伸张!"杜至柔眼中跳动着火焰。
杨婉瀴道:"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天道无常,并不总站在正义一方。何况那正义是你一个人心中的正义。若为复你一人心中仇雠,而致更多人陷入悲惨境地,此岂无天道之极?"
这是当年申包胥劝说伍子胥放弃复仇时说的话,杜至柔闻之心中一动,眼中簇动的火焰暗淡了下去,对着杨婉瀴凄凉一笑:"那我也用伍员回复申氏的话来回复你。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婉瀴喃声念着,片刻后她淡淡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是令尊当时的做法。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体鲜卑贵族集团,处心积虑恢复前朝士族政治,用人唯家世尊卑与儒学才智,把鲜卑人晾在一边,连他们的信仰都打击排斥,殊不知这已是大魏的天下,不管你多不情愿,汉人已是被征服的民族,大魏境内鲜卑人才是国人,毫无顾忌地藐视他们,践踏他们的尊严,企图退回到汉儒文明,岂非倒行逆施?"
杜至柔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后冷淡笑道:"你果然爱上乐平王了,爱得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她无奈叹口气:"华夏文明与西戎文明哪个才是大势所趋,现在谁也预见不到,也就谈不上倒行还是顺行。也许再过五十年,这片土地将重新被汉化,阿爷的理想最终会实现。即使没有那一天,以后鲜卑人永世统治中国,也不说明他们虐杀阿爷,灭我全族的暴行就是对的。阿爷是谋士,是学者,不是决策者,他提供的任何主张,言论,策略,均无对错之分,也无需为自己的理念负责。原则上他可以提出任何政治主张,是汉化是胡化,是兴儒教还是兴佛教,手段是激进是平缓,他可以随便说,这本来就是他作为君主辅弼的职责所在。那个最终做决定的人才是要负责的,否则谁还敢再说话,给你出谋划策?策略好用的时候,促进你这个国家兴旺发达的时候,是'卿才智渊博,事予祖考,忠著三世,思尽规谏,匡予弼予,勿有隐怀。'当真触及到自身利益,秉笔直书令你蒙羞的时候,幡然变脸丧心病狂赶尽杀绝,全不念一丝忠心事主的情份,"杜至柔竭力忍住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喉中酸涩滚烫,哽咽不能语。
杨婉瀴面带悲悯,编贝皓齿轻轻咬了咬下唇,片刻后小声开口道:"令尊行事…实在太过激进了些。过于急切地尊华排夷,四处树敌,屡触禁忌,这么多人的劝阻都置若罔闻。曾听家父言道,崔司徒一日之内保举了几十名五州高门士人直接做郡守,把鲜卑人排挤得无官可做。家父那时便叹息说,崔公怕是免不了一场灾祸了,为自己的私心而同朝廷有权势的人对抗,他将来如何保全自己呢?"
"若非此举,你家也不会平步青云。"杜至柔怅然叹道:"阿父为人固执,狂狷傲世,不懂道家的明哲保身。可这不是他该死的理由,更不是让我认命的理由。无故而惨遭屠戮已很悲哀,被屠了还替杀人者找理由开脱,岂不是更悲哀。我还没有这么大的奴性。"她抬起眼直视杨婉瀴,眼中莹光点点:"你以为你放下怨恨,甘心与他们为伍,甘心替强权者唱赞歌,他们就会放过你了么?人性常会混淆恐惧与爱,这正是强权者的秘密。在狼的眼里,不管你和他们靠的有多近,你对他们的爱戴之情有多深,你永远只是一只羊,你永远不配成为狼。"
杨婉瀴亦眼中落泪,看着杜至柔说道:"我爱上拓跋丕,不是为了逃避恐惧的。他是狼还是羊,他能否给我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都不是我求你解救他的原因。"
杜至柔闻言,长声大叹:"你既然随着乐平王信了佛,该知佛言四十二章经,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杨婉瀴摇摇头:"我不后悔就是了。"她看着杜至柔,目光坚定而执着:"求你看在你我旧日情谊的份上,救救他。"
"可他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杜至柔怒目圆瞪道:"若非他在陛下耳边屡进谗言,非要陛下借国史案广加株连,将汉人大族一网打尽,你我家族的命运何止于如此悲惨?!"
杨婉瀴霎时面色惨白,双唇止不住颤抖,努力了好半天才勉强稳定住情绪,鼓足勇气小声道:"你刚刚不是说,言者无罪么?拓跋丕与崔司徒,不过利益相反罢了,做法是相同的,都是言者而已!你既与你爱的人辩护,我为何不能为我爱的人辩驳?!"
杜至柔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柔弱之人,心中惊骇不已。草原上落入鹰犬的兔子,在即将被吞噬的前一刻,拼尽全力向对手发出最后一搏。而这无奈地最后一击,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杜至柔最无防备的薄弱之处。杜至柔咽了几次口水,脑中将可想到的反驳之词都想了一遍,终于无力垂下了头。便是再不服气,她也无话可说。她失神看着杨婉瀴。她的面色是那么的苍白,抖动不止的身体是那么的孱弱,然而红肿不堪的泪眼中射出的,依然是坚持不懈的火光。她们是一样的,被各自的爱与恨所困,为各自的信念执着抗争,韧如蒲苇,坚若磐石,忍辱负重又矢志不渝。杜至柔低着头,苍凉一笑。她找不出任何理由阻止婉瀴追求她的意愿,就象无人可以阻止她追求报仇雪恨的意愿。既如此,同遇之人又何必与她为难?成全她的意愿也是给自己的执着一个抚慰。左右思忖半晌,她扯动干涸的唇,轻声道:"诏令已经发出,君无戏言,劝陛下收回圣命是万万不可能了。事已至此,连我也说不上话,恐怕唯有太后可以劝动陛下。"她缓缓地立起来,却在站直的那一瞬间突然眩晕,险些跌倒。杨婉瀴慌忙扶住她,见她脸色惨白虚汗如潮,担忧问道:"要不要宣御医?"杜至柔摆手道:"不妨事。近几日常常眼前发黑,头晕目眩,一会儿就好了,应是怀孕所至。"她扶着婉瀴站稳片刻,等心悸过后,转面对她道:"我现在去找太后,"她看着婉瀴的眼睛,沉默片刻,终是再次提醒道:"你想好了。乐平王公然逆鳞,公然抗旨不出征打仗,此事怕已触及陛下忌恶。他不再是陛下宠爱的弟弟,以后他的日子会很难过,你此时依附于他,无异于踏进了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
杨婉瀴点点头。"他将来上天堂,我陪他净土享乐。他将来下地狱,我陪他烈火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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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写到这里,由于参考了一些历史文献,心中随着创作产生了很多感想,就写一篇创作随笔,发表在这章里。
首先谈谈崔浩的死法。《魏书 · 释老志》里提到备五刑。"后四年,浩诛,备五刑,时年七十。",然而同一个作者魏收在其《魏书 · 崔浩传》里没提五刑。《资治通鉴》用的是崔浩传的记载:"及浩幽执,置之槛内,送于城南,使卫士数十人溲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唐以前中国的五刑是墨、劓、刖、宫、大辟。《释老》是魏书专门讲解佛教在北朝时期形成发展的一章,比较偏向佛教一方。 崔浩是太武帝灭佛的积极倡导者,所以后来只要是佛教的历史文献中记载到这段历史,都会把崔浩的死写的极为悲惨,根据就是《魏书 · 释老》。比如《高僧传》里说他是腰斩,《广弘明集》是凌迟,其它的甚至还有扒皮抽筋之类的,用以说明佛教的因果报应。不信佛或者不信因果报应的历史学家均认为毫无根据。按照吕思勉先生的说法,把崔浩的死法描写得这么惨,是"此乃佞佛者怨毒之辞耳。"
崔浩的死因也同样有两类说法。佛教文献里全部归因于他灭佛所以遭到报应。但这个说法逻辑不通。首先如果善恶有报的话,在太武帝灭佛中为保护佛教三宝和大批僧尼性命做出重大贡献的太子拓跋晃应得到好结果,可是他的下场同样很惨。太子拓跋晃与崔浩是政敌,信仰不同,太子笃信佛教。太武帝灭佛的诏令是由他来执行的,他拖了半个月才执行,这半个月全国的和尚都逃光了。假如拓跋焘因佛教问题打击崔浩的话,他应该支持崔浩的政敌太子一方。可是就在崔浩灭族两年以后,拓跋焘残忍地杀了这个儿子,东宫大部分官员同时被杀。太子集团覆灭。《南史》里记载的是,拓跋焘在外地作战诈死,太子来奔丧的路上把他擒获,罩在铁笼子里,(这位杀人不是把人搁木笼子里就是搁铁笼子里),抽了三百皮鞭,扔到荆棘地里杀掉。《北史》当然不会直接写,而是间接说,太子的死,与"戾园之悼"相同。戾园就是戾太子刘据,汉武帝因为他造反将其灭族,也就是汉武帝自灭了三族。也就是说,拓跋晃是拓跋焘杀掉的。所以从这个事实判断,崔浩的死因与信仰无关。
第二,太武帝如果是因崔浩主张灭佛而杀掉他的,那么在崔浩死后他应该有后悔灭佛的举动或想法,等于他受了崔浩的骗,但终其一生,拓跋焘都痛恨佛教。崔浩死后,佛还在灭,大魏境内连一个僧人的影子都不见。这场运动持续了七年,也就是说崔浩死后三年还在灭,直到拓跋焘被刺杀,才停下来。另外如果解释为因果报应的话那么拓跋焘杀崔浩就成为了替天行道,佛学人士应该赞扬他的行为,然而这几部佛教文献上拓跋焘的形象都不太正面。从《魏书》上看拓跋焘并非完全的受骗者,实际上我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强势君主会完全受控于崔浩十几年,他一点不象个毫无主见的人。北魏这场运动声势如此浩大,持续如此之久,拓跋焘应是主导者,佛教文献把崔浩当因果报应的典型,经常出现"这就是毁佛灭佛的报应"之类的话,对拓跋焘倒没说什么,有点欺软怕硬的感觉。
从灭佛动机上看拓跋焘也应是主导者,即使没有人鼓动,到了那个局面也会被灭的。他不是唯一的灭佛者,后面还出现了三个。合起来称为"三武一宗"。太武帝,北周武帝(宇文泰的儿子宇文邕,历代帝王图里他的画像旁边注释就是灭佛二字。唐武宗,后周世宗柴荣,这位曾亲手用斧子把佛像的胸脯给劈下来了。)四位皇帝无论从手段动机到结果都大同小异,网上有很多国内佛学会的人总结的灭佛原因,有兴趣可以看看。无外乎是政治上,佛道与王道的冲突(短期内发展太快人数太多,被视为强大的政治对立面);经济原因(僧人不交税不服役,占大量农田);佛与儒,道等其他宗教的冲突。唐武宗那次和太武帝的最象,而唐代这次灭佛最积极的倡导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韩愈。韩愈出发点和崔浩非常象,都是要恢复儒学的正统地位。儒和佛在宋代以前经常是十分对立的。汉人的知识分子几乎不信佛,并把佛视为异端邪说。佛教在中国基本上是少数民族的信仰,比如藏族,满族,蒙古,由此形成华夷之辩最主要的争论之一。儒代表中华,佛代表外来文化。然而韩愈却没有崔浩开始的好运。他因为写了那篇要求灭佛的谏疏差点丢了命。因为当时的皇帝唐宪宗是忠实的信奉者,韩愈就是要阻止他的,那篇谏疏写得真是好,千古名篇,大文豪就是大文豪,措辞犀利下笔如刀,要求皇帝把佛像全毁了僧侣不还俗的全杀了。唐宪宗鼻子都给气歪了,大笔一挥判了斩刑,多亏好朋友极力劝说才改为流放岭南。路上千辛万苦女儿病死了,韩愈为此精神受了很大打击。他死了以后佛教发展的更为蓬勃,结果新皇帝受不了,拿出他那篇奏疏当理论依据,下旨灭佛。这次死了百十个僧尼,逼他们自尽而亡。
不信佛教因果报应的历史学家对于崔浩的死因说法就大不同了。崔浩之死在南北朝这段历史上太显眼,任何一个研究历史的人都绕不过去,谁到了这里都要发表几句感慨(因为太悲惨了),上百个人发表过议论,于是造成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代表性的几个例子,比如陈寅恪认为他太忠于献卑统治者,早期甘当"汉奸",后来又太想效法司马氏以图儒家大族之兴起,遂不顾春秋夷夏之大防,卒以此触怒鲜卑,身死族灭,为天下后世悲笑。(陈寅恪《崔浩与寇谦之》);吕思勉的说法,是伟大的民族复兴先驱。"虽身在北朝,而心存华夏,魏欲南侵时,恒诡辞饰说,以谋匡救;而又能处心积虑,密为光复之图;其智勇深沉,忍辱负重,盖千古一人而已。"由于他心存华夏密图光复的企图被发现,于是被杀。第三种,就是修史,直笔暴丑而被杀。持这种观点的是明代的王夫之,现代的周一良先生(《魏晋南北朝史札记》),田余庆先生(“崔浩以直笔、实录获谴,不悖于史德。”);因为崔浩直接的死因就是修史,这个在史书上是明确记录的。但是后来人都认为这个原因过于简单,总是猜测太武帝肯定有什么别的原因。因为杀的人太多了,如果只是禀笔直书的话,不应株连九族,连同事都杀了。第四种:卸磨杀驴之说。持这个观点的就是《魏书》的作者魏收。从时间上看,太武帝命崔浩修国史,是在北方基本已经统一的情况下进行的,也就是说,崔浩的用处不大了。仗已经打完了,天下也归了他了,军师就该被烹了。第五种:崔浩个人品性造成的,与其它无关。从史料上看这人也的确太招人恨,太不会做人了。得罪了太多人,活着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或诅咒或劝告他,你这么偏执早晚被灭门之类的话,他连听都不听。极端的种族主义,这个到哪里都是激发仇恨的源泉。前期太顺利,皇帝太宠信造成他个性膨胀,以为自己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无所不能。第六种说法:什么合理的原因都不是,仅仅是因为拓跋焘晚期精神失常。这个说法在古代就有了。因为拓跋焘后期的确杀戮过重,灭了太多人的族,而且毫无征兆,又很快后悔。
我个人相信陈寅恪的说法,因为从株连的这些家族看,汉人世家大族的确是已形成规模,必须铲除掉了。否则他没必要株连这几家。
不管崔浩是怎么死的,他死前受了极大的侮辱极度的痛苦,是毋庸质疑的。拓跋焘这样对待崔浩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即使站在他作为统治者的立场上。要是没有崔浩,别说拓跋焘能统一北方,连北魏这个国家都没有。位居三公者,死的这么惨的只有他和李斯(据说是被腰斩的),然而李斯对秦的贡献不如崔浩之于北魏,所以他这个事才引得史学家们纷纷感叹,直到现在,各种叹息感慨,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