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十)
那年冬天陈彦带着我和女儿在日本呆了几个星期,基本上把四个岛都转到了。他白天忙他的事,到处巡回展出他们的科研成果,我躲在旅馆里给女儿补习功课,有时侯出去逛街逛名胜。晚上他经常有应酬,和原来读博士时的同学,那时都是医生了。他带我出席过一两次,一群人喝酒聊天哈哈大笑,我反正一个字也听不懂。偶尔聊几句的话只能用英语。似乎日本人一见你会说英语总要肃然起敬一下,开始令我莫名其妙,随后偷笑。那种觥酬交错人影攒动的景象让我想起国内。可能整个东亚文化都这样,下了班都不回家,总要一群同事凑一起出去喝一杯。边喝边侃大山,从神吹胡聊中放松一天紧张的精神,得到点虚幻的满足。我刚毕业在北京工作过不到两年,晚上就没在家里吃过饭。老有饭局,到处瞎玩,结了婚的也不回家,照样和我们一块泡吧打球吹牛K歌,也难怪来加拿大的移民好几年都不适应,抱怨这里太冷清。两边的文化实在是迥异。这边结了婚的人玩起来基本上是以整个家庭为单位,很少见到各玩各的现象。
陈彦带我出去和那些日本人吃饭的时候我经常只是看着他高谈阔论又说又笑,这和他平常在家里的样子完全不同,看起来很惬意很放松,也很有魅力。我觉得当时我看向他的目光肯定充满了崇拜。以前从没见过他说日语,还说的这么流利,几乎听不出口音。后来回加拿大的飞机上我带着极其夸张敬佩的语调对他说,我好崇拜你哦日语说的这么好。他听了苦笑:"所以才被我自己骗了呢。"
"什么意思?"
"我到了日本后大半年就说成这样了。以前一点都不会。所以才觉得自己还算有点语言天赋,后来打算移民加拿大的时候,想当然地以为英语也一样能学的快。谁知道是这样。"
"我不觉得你英语差。"我看着他笑。
他听了我的话,又是一个苦笑。
"我没哄你。"我要了瓶红酒,和他边喝边聊。"你就是发音成问题,其他的比我好。"他一脸我逗他玩儿的表情。我嘿嘿一笑:"我骗你干嘛啊你又不多亲我两口。你词汇量俗语知道的都比我多,以前天天一块看肥皂剧我还能感觉不出来么。你说的英语,用词什么的也都挺地道的。就是那语调,实在令人费解。你要不找找有什么口语课上上?纠正一下发音?不必要特标准跟广播电台似的,能让人听明白就行啦!你是那个大学内部人员,注册门课应该有优惠吧。"
他大概酒喝多了,要不就是我说的话太象催眠曲。我还没说完他就睡着了。
后来回多伦多后,他果真找了个社区学院纠正发音去了。
那次去日本还让他得到了一个好朋友的消息。同在日本读书时有个同学兼同乡叫徐彬,毕业后就没下文了,这次聚会才知道这位徐彬也移民加拿大了,就在多伦多。回来后陈彦就和他联系上了。见面一看,人家已是一位成功的房产经济。原来移民后也是发觉当不了医生,直接改行买卖房屋,几年下来做的风生水起,买卖的都是豪宅。似乎不管经济是冷是热,多伦多的房地产就没有不热的时候。即使在那凄惨到抓蚯蚓的年代,也有许多同样从中国来的移民一掷千金,上百万的房子眼都不眨。回来后两家凑在一起吃了顿饭。徐彬有个儿子,太太很漂亮。后来一年里两家经常走动,一起Hiking,Camping,有时候还叫上更多的家庭一起Camping,徐彬的交往很广。每次好几家人一起去野营,陈彦都是那个后勤部长。因为只有我们家经验最丰富。所有该带的设备安排的井井有条,绝不会出现用时没有的情况,很可靠。看着他给大家默默无闻地搭帐篷凉篷劈柴火,我总觉得应该颁发他一尊"老黄牛"奖杯,特名副其实。
陈彦是个特别喜欢户外运动的人。一到周末全家人就要出去,冬天滑雪夏天登山,Hiking , Canoeing, Fishing, Cycling,一个夏天全家晒的比煤球都黑,从我认识他到现在,这么多年就没断过,而我对此其实一点不感兴趣。我有点时间就喜欢到处闲逛,看着不买过眼瘾,要不就是在家睡大觉,放松一周以来积攒的工作压力。刚结婚时他没怎么介意,我带孩子逛街他在家做家务,我睡大觉他带孩子出去玩。没几天他就不满意了,很严肃地找我谈了一次,要我培养一种更健康更有益的休闲方式,就是他那种方式,并且说我已经是有家的人了,不许再不参加集体活动,那是FAMILY TIME,平常个忙各的本来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周末就不能再各玩个的了。我当然知道他的对的,可对于户外运动实在培养不出兴趣。我真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玩的。好好的家不住,全家人背一大堆东西往丛林里钻,我本来就怕蚊子,每次都给叮十多个包,没水没电没厕所,少带一样东西你就只有干瞪眼。他找的很多Camping Site都是Canoe In 的,中间隔好几个小湖,湖还都不连着。 把所有需要的用品全打包装Canoe里,俩人划过一段水域,上岸后把东西全都背身上,沉的不得了,俩人扛着独木舟走一段陆地,到下一个湖接着划,好不容易划到Camping Site,玩一圈回来人都瘦了。
我和他都是国内灯红酒绿的环境下长大的,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种兴趣,野营技巧知识好象他天生就会。那个独木舟他第一次上去就会划了,试着划了一圈后叫我上去,我刚一上去就把我们俩给扣水里了,小船底朝天,小孩在岸上哈哈大笑。到现在我一人能把全套的野营设备运到孤岛上搭起来,生火做饭还能炒俩菜。到什么黄石公园大峡谷的从来不订旅馆,所有设备拖运过去,下了飞机走到哪里睡哪里,好几次夜里摸黑开到个小营地,孩子给我们打手电俩人迅速搭好帐篷,第二天早上起来拆了继续上路,走之前才发现昨晚上睡的营地旁边就是悬崖。
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的,只是在他强硬的高压下顺从他罢了。俩女儿也被他培养成Country girl,全家属我最懒,不爱动唤。一到要出去的时候就找借口,能逃就逃。刚结婚时有一次为了逃避全家集体活动还玩了回失踪,现在想起来真是小孩子气。一大早就自己开车溜出去了,找朋友逛街喝茶聊天,他打我手机我故意不接,恶做剧地想让他为我担心。晚上还去泡吧,一身酒气回来,手机上好几个未接电话,他急坏了。第二天早上问我怎么回事,开始还和颜悦色,我还傻乎乎笑,摇头晃脑说我故意不接你电话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在乎我,没想到他立即变了脸色,狠狠骂了我一顿,一天都不理我,我才知道这下玩大发了,赶紧哄,牺牲了不少色相才勉强得到他一句原谅的话。"记住了,不许再有下一次。"
很快我就发现,他依从我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那些关于他前途发展,家庭规划的大事,我一点都左右不了他。他有他的意愿,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从日本回来后不久我就重新上岗了。那时候经济稍微转暖了点,六七万的码工工作不难找。而陈彦还是老样子。虽然成为了他老板那公司的"元老"级员工,工资比原来在学校里才涨了三千,还是没到四万。"还有比你老板更抠的人么?"我对他咋舌头。可他还挺喜欢这份研究工作的,他说总有新东西出来,很有挑战性。我除了提醒他一句你这研究工作很可能前景不妙,就不能再Push他了。一是因为我了解他的个性,是个做事随兴趣出发,不肯违背自己意愿的人,另外家里也没揭不开锅,非要他改行做他不喜欢的东西养活我。
很快徐彬就给陈彦找了个活干。一次两家一块出去玩,走之前徐彬忽然来了生意,有人要卖房。我们也就跟着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后在路上陈彦随口念叨了一句,那房结构很好,就是里面太破了,原房主保养的太差。徐彬正开车,一拍他肩膀:"你把这房买下来吧,FLIPPING一下我给你再卖出去,弄不好翻倍的赚。"陈彦干笑:"你看我象是能买那个地段房子的人么?"徐彬边开车边飞快地调查了一下我们家的资产负债表,得出一结论,是贷不下来那么多款。
"你们俩工作这么多年怎么连十万块钱现金都没有啊!"徐彬大叫。我不用看就知道陈彦的脸肯定红了。我和他都是有一个花俩的人,俩帐户加起来也没一万块钱。
"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穷人。"我坐在最后一排冲徐彬喊。"我们家带毛的只有耗子,能转的只有门轴。"
"借吧。看认识的人谁手里有闲钱。借点,再用你们现在那房做抵押,凑35%首付,贷款肯定没问题了。"徐彬对陈彦说:"House flipping的话 刚才那种房是最合适的。好区里最破的房子,机会难得。你做过装修你肯定知道。"
他说的倒是实话。当天晚上在帐篷里,陈彦把能算计的人都算计到了。他俩哥都是博士都在美国小有所成,那次每人都被他搜刮了个底儿吊。加上徐彬赞助再加上我们现有房屋做Refinancing,25万的首付算是把那房子给买下来了。十个月以后又卖出去了,这十个月我们两个房子加起来身上背了上百万的贷款。那阵银行还挺有魄力的。后来有一次我还想这么干,银行死活不同意了,说我肯定还不起房贷,我说我要还不上,你把我房子收回去拍卖,再差你也能卖出原价65%吧,银行还是不干。那年正好赶上美国次贷危机,加拿大并未受到影响,可也吓的收紧了政策。
那破旧"豪宅"过户后,陈彦到了晚上周末又没人影了。整幢房子自己设计出图,自己拉所有装修材料,需要体力抬东西的时候临时叫个人,八个月把那房子整修一新,其间有一次我带孩子去找他,他正在后院建Deck,他建了一个六边型的双层Deck,特费事。那天又是酷暑,他干脆把上衣都脱光了。猛烈的日晒下他的皮肤呈现一种棕褐色光泽,层层的细汗珠从额头身上冒出来附着在皮肤上,我忽然觉得他这样子特别性感。那种健壮的肌肉上水光点点的样子,阳光下晶莹闪烁衬得整个人都发亮。渴了仰面朝天猛灌一通啤酒,上身宽肩腰细倒三角,中间宽皮带紧紧一勒,肚子上没一丝赘肉,底下一条牛仔裤显得腿特长。他在那抡锤子砸夯,我在旁边对着他犯花痴。那时认识都六年多了,结婚也有四年了。
我有时候常琢磨他倒底是什么吸引了我。结果发现竟然是外貌。吸引我的竟然是他身上那种最原始的男性美,有时不经意地看上一眼,就让我产生一种原始的冲动。这种感觉常令我把自己归于动物,进而反思自己是否太浅薄了点。直到现在他有些小动作依然能令我砰然心动。开车拐弯时喜欢用手掌揉着方向盘,细长手指直直伸着,手型很漂亮;和他腻一起看电视时他翘起的长腿,歪靠在沙发上舒服的懒样子,看到兴起时忽然扬起一边的眉,弯一弯唇角,表情有一瞬间的坏,自己却浑然不觉。早上起来穿裤子时勒皮带的动作,手臂上两块肌肉一紧,随之挺拔的上身…我偶尔出差想他时,这些连他自己的不曾留意的小动作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就靠这些,他竟然也吸引了我这么多年?
那房子后院建完Deck后,他又挖了个小鱼塘,四周错落有致地堆了圈大河滩石,种了些花草,营造出类似日本庭院的景象。都建好后他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杰作,说他舍不得卖了,要不咱自己留着吧。结果鱼塘引来一只鹳,没几天就叼走一条鲤鱼。我们又没法在那里看着,等里面墙壁贴好Wainscoting后就叫徐彬给卖出去了。那房最终卖价竟然在我们的叫价上又往上加了快十万出手的。那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抢OFFER这个词。据徐彬说那几个买家经济最后都急眼了,跟抢白菜似的。买主也是中国人。
把欠的帐都还清了剩下七万多现钱,全都归了我。我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使劲盯着屏幕上那数字兴奋的眼冒金星。"十个月七万五二十个月十五万三十个月…"他一拍我脑门:"想什么哪!就这一次。不干了。"
我真合不上嘴了,这回是惊讶的。他说太牵扯精力。而且还说,他的Title是Scientist,是科研人员,知识份子。再这么干下去真成手艺人了。我心说您还知识份子呢,您知道这里多少博士在流水线上呢么?没好意思说出口。那钱我大笔一挥给自己买了个钻戒,剩下的给他买了辆五座的SUV。
他没精力干下去也有一个原因是孩子。女儿那时候越来越牵扯我们的精力。得到这份工后我曾考虑要小孩,那时已经年过三十,那家公司给的福利又好,一年产假的工资能TOP UP到原工资的90%。可看了看女儿当时的情形,打算再等一两年再说。第二次失业其间我曾每天到她的学校做半天义工,做了大半年,发现这孩子好象是有点跟别的孩子不一样。那年她也上一年级了,看起来自我管理的能力实在是不强,经常丢三落四。学前班的时候我就收到过老师的EMAIL,抱怨她不专心,Carpet time 竟然有几次还走来走去的,影响别的小朋友。我和她爸当时都没太在意,以为还是年龄小,过段时间就好了。从当她妈妈起,我每天晚饭后都和她一起读儿童书,每周从图书馆借十几本,天天给她读,从没间断过。睡觉前还有中文的Bedtime Story,不想让她放弃中文。读的过程中我也经常观察她的反应,对故事的理解程度,有时候会问几个问题,除了反应有点慢外,没发现过异常。她有时候会漫不经心,但如果我问她这故事讲什么啦,她吭吭吃吃的也能说个大概。可是刚上一年级不久,就又收到老师抱怨的EMAIL。那时候我还没丢工作,没太多时间放在孩子身上,除了多和她说话交流以外做不了什么。有天晚上我边做饭边和她聊天,她说她真喜欢隔壁的艾玛,等她长大了要和艾玛结婚,这样就能天天在一起玩。我说小女孩和小女孩怎么结婚啊!她说可以,现在可以了。我才想起来在那之前多伦多市政府刚刚登记了安省第一对同性婚姻,比荷兰都早,当时各大媒体都在报道,这么小的孩子竟然马上就能活学活用了。我眨眨眼说,那你们将来没法有小BABY,她说没关系,我们可以领养。从平常这些互动中我一点儿看不出这孩子笨,我觉得她比我都灵。可是期中拿回来的Report Card,最好成绩是一个B-。其余都是C。
被裁了以后马上就想到去她班里做义工。想切身观察一下她在学校的表现。有时候当父母的不觉得,和其他小朋友一比就看出来了。老师的抱怨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同样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人家听从指令听得很好,老师一声"换鞋",大家就都换上indoor shoes,只有她还在揪着别人聊天,要不就是望天望地,不知道该干什么。她们上课时我在教室里帮忙准备教具,发放图画纸张什么的,人家小朋友遇到困难知道找谁去问,有解决问题的意识,那一声声"玛当"叫的我真消魂,她们班是法语教学班。我这个,遇到问题就坐那发愣,也不着急。上课东张西望,要不就是貌似在听,仔细一看发现眼神涣散,按老师的抱怨就是做白日梦。一年级结束时有个Project,还要上台做1分钟的Presentation。整个Project从找资料到安排版面设计,到画图,写什么样的文字说明,她一概没主意,都是我帮她做的,而她同学已经能自主学习,获取学习资料信息。Presentation就更别提了。抓耳挠腮冒出几个法语词,联不成句,不能就她所展示的图片说明她想要得出一个什么结论。而这些都是老师教学大纲上要求掌握的能力。这时候她爸也注意到她这个问题了,和校长通了好几个EMAIL,学期结束时和我一起在校长办公室谈了一个下午,关于这孩子的学习问题。校长给了我们很多有用的建议。毕竟是搞了多年的教学,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各种原因分析,措施方法都聊了个遍,最后我和她爸得出一结论,人家那意思就一个:父母能给孩子最好的帮助,就是为她投入大量的耐心和时间。后来又约谈了一次,那次校长又给了我们一个良好的建议:父母能给予孩子最好的礼物,就是建立一个和谐顺畅的亲子关系。我和她爸在校长办公室里心悦诚服地点头,出来一想这不是废话么。谁都知道的道理,哪本书都是这么写的,关键是怎么做到,尤其是在孩子令人失望又看不到好转的时候,依然义无反顾地接纳她,坚信她一定会好的,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