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男人是苦命还是幸福?
这段往事的主角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对弄潮儿。
小郭是我以前的邻居和中学同学。她在大四的时候和同校的小金恋爱,毕业后不多久就结婚了。小金在我眼里是个老实巴交的男生,勤勤恳恳、按部就班的那种。没想到,两年后小金下海做生意,在短时期内赚了很多钱。虽和现在的富豪不能比,但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也算是下海人中的佼佼者了。
小郭的消费方式也起飞了。她在上海最贵的时装店买进口衣服,进出宾馆吃大餐、喝咖啡、做头发、做按摩、跳舞,还去香港、深圳购物,去不了的时候,每次有机会就请朋友代买,首饰、香水、化妆品,卧室里摆得琳琅满目。
他们买了房子,那时房价65万。小金自己没什么消费欲望,他唯一为自己花的钱,是买了一大套高级进口组合音响,占了客厅的四分之一,经常有男性朋友来拜访,欣赏膜拜这套黑乎乎的机器,“蓬蓬蓬”地把低音倍司开得山响,地板家具都一起震动。
小金任凭妻子花钱。似乎,她花得越多,小金就越开心得意。他做生意也不容易,在赚了几大笔后,竞争渐渐地激烈起来,还整天担心政策变化,每天应酬跑关系人很累,心理压力也很大。但他真的一点不在意妻子的挥霍,屁颠屁颠地陪她到高级场所消费。在家里,他有时会笑嘻嘻地看着妻子满屋子的奢侈品,脸上流露出无比的满足感,仿佛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小金的父母都在外地,他们又没有孩子,也就没有任何约束。
同时,小郭辞了自己的工作。小金给她钱,让她开了一家精品小书店,也不指望她盈利,主要是供她打发时间,算是她自己的“事业”,能收支平衡就行。店开了一年,收支没有平衡,小郭也厌倦了天天上班,就关门大吉了。
小郭花起钱来也很有个性。她原本就是个爽快的人,说一不二的,钱包鼓胀了,更是掏得飞快,不计后果。砍价都是象征性的,主要是怕不砍价就被人看作傻瓜,其实她心里都是无所谓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更爱狂购,把购物当作情绪理疗的方式。
我出国前不久,小郭告诉我,政策有变,又在反腐反贪,老公在政府里的关系网破裂,有人坐了牢,还差点连累到小金,吓得小金夜里睡不着觉,还到外地去躲了几天。生意不行了,一落千丈,没有了进帐,还欠了债。现在最重要的是得保住房子,房子千万不能卖,只能在生活其它方面努力开源节流。
小郭变了一个人,高级场所统统不去了,到最便宜的理发店去剪头发,出门不再打出租。很多漂亮的进口衣服和鞋子,只穿了一次或全新的,都拿到熟人的时装地摊去卖掉。每天亲自进出湿嗒嗒的菜场,自己在家做饭烧菜。钟点工也辞退了,家务全都自己做,还不得不到一家私人时装店去当售货员,挣几个工钱。小金的高级音响也变卖了。总之,一切都回到了发财之前,而且,除了那套房子以外,比发财之前的境况还差。
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段倒霉的时间里,小郭一直保持乐观、洒脱的态度,对丈夫的处境非常理解,没有怨言,也没有因为怕丢了面子而躲着朋友,好像之前的奢侈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据我所知,他们夫妻的关系也没有发生裂变,两人团结一致,同心同德,束紧腰带,共度难关。
后来我出国了,小郭生了女儿,写信告诉我说,她现在全心全意地抚养孩子,只有女儿才是她最大的安慰。日子仍然过得紧,小金的生意没什么起色,曾有一度他们差点被迫卖了房子。
我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是90年代中期,小郭开着一辆丰田来酒店看我,说已经在梅陇镇订好了雅间,请我和先生吃饭。
这时的小郭,又回到了第一次发财时的富贵状态,几年的“经济危机”好像只是一场梦。
我们跟她出了门,我以为她的丈夫小金在车里等,没想到小郭自己坐到驾驶盘后面,发动了汽车。我问:你老公呢?
她回答:他从公司坐地铁直接过去。
她告诉我,三年前小金的生意开始有了转机,又赚了几大笔,用的还是以前政府里的老关系。有两个官员出狱了,被免职了,干脆下海一起做生意,都干得不错。
小郭说,现在钱是不缺了,但老公身体变得很差,首先是应酬、喝酒太多,每天大鱼大肉,再有就是隔三差五地全国到处跑生意,有一次还在候机室里昏倒了。连夜里都不得好好休息,半夜经常有美国加拿大的传真发过来。
小郭自己也刚开始做生意,究竟是什么生意,我一直没弄明白。这辆丰田是去年小金买给她开的,他们还想买一辆车,但家里只有一个停车位。目前小金还是坐地铁上下班,天气不好时打出租车。
我的眼前浮现出小金的两个交替的形象,一个是他在生意场上你死我活地打拚,另一个是他笑眯眯地注视着妻子大把大把地花钱享受。
我想,像小金这种没日没夜地为女人卖命的老公,不知他是苦命还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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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90年,从外白渡桥看正在建造中的东方明珠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