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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头顶上的星空

母亲头顶上的星空

博客

 

母亲把我家的阳台称作“罗密欧朱丽叶阳台”,小小的,除了一圈花盆外,只够放一架小竹床。而我最深、最远的记忆,就是从阳台上的母亲开始的。

上海的三伏天,白日里骄阳高照,大气蒸腾;傍晚,太阳在毫不留情地把热渗进了地面、墙壁和屋顶后,才极不情愿地消失在城市轮廓的背后。这时,蓄足了热气的柏油路和砖墙就开始释放能量。没有一丝风,空气凝固了,像粥一样厚,赤裸的肩膀和手臂上能感到它的压力。

房间内的风扇呼呼地循环着湿热的空气,似乎在说:出去,出去,出去。外面虽然没有风,但至少能看得远一些,呼吸能深一些,当温度慢慢降下来,就有了透一口气的希望。  

我小时住的是那种“花园弄堂”,或“西式弄堂”,每户的底楼有个小花园,二楼有阳台,后面还有个公用的晒台。这些地方就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如果你能像小鸟那样飞上天空,你就可以看见成百上千的芭蕉扇,像巨大的蝴蝶翅膀在暮色里慢慢地来回扑动。

 我从卫生间里洗完澡出来,母亲在我的手臂弯和膝盖后扑上了爽身粉,带着薄荷的清凉味。她把我的小竹床搬到阳台上,铺上用肥皂水刚擦过的凉席。枕头上也裹了席子,微微透着一股稻草的香气。“乘凉,”她说,“不要再动了,动动又是一身汗。”
于是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小竹床上,等着母亲拿起她的扇子,那把周围缝了一圈花布的芭蕉扇,它也加入了蝴蝶翅膀的行列。母亲摇着它,在我的身体上方轻轻划出一道道微风。
“谁是罗密欧朱丽叶?”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但母亲告诉我,是一对年轻的外国人,女的在阳台上面,男的在阳台下面,一来一去,谈恋爱。
我对谈恋爱没兴趣。我提示着母亲:“一颗星…… 一颗星……”
母亲说:

 

一颗星,葛伦登;

 两颗星,嫁油瓶;

油瓶漏,好炒豆,
炒了三颗乌焦豆;
……
她边唱边用芭蕉扇打着拍子。我很小就发现母亲有很强的节奏感,她不仅会弹钢琴,还在学校里编中学生团体操,曾在市教育局得过奖。她唱这首儿歌的时候一顿一错,还特别强调那些押韵的字眼,引得我的脚也不知不觉地在竹床上敲动起来。
很多年以后,我和母亲讨论过这首儿歌,她说是她自己小时候唱过的。我认识的很多上海同龄人都没有听说过它。母亲是杭州人,我想它应该是一首浙江民间儿歌。我认为应该是“加油瓶”,但母亲说,是“嫁”字,“嫁”更有趣,女大当嫁,小姑娘长大了都要结婚,你以后也要嫁人。我听了就咯咯地笑起来,三、四岁的小女孩,“结婚”是一个好笑荒唐、和我完全无关的词。
母亲继续唱:
豆花香,嫁辣酱;
辣酱辣,嫁水獭;
……


这时我的眼睛就开始迷糊起来,目光从母亲的脸和芭蕉扇,慢慢游移到天空上。

是深蓝色的,带有些许的紫,远得不可捉摸。有人在这片蓝色的海里撒了一把水晶碎石,它们就在海面上下浮动,时隐时现。有的发出幽幽的白光,有的会突然亮一亮,然后又暗下去。不能数,一数就乱了套,看星星最好的办法,是把它们连接起来,构成一个物件,或一只动物。这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即一种胡思乱想的能力。

而母亲低沉地唱着的儿歌,还有她拍打着我的肩膀的芭蕉扇,就像一把瓷勺在缓缓地搅动着一碗粥羹,胡思乱想的意识被她搅模糊了。

我想:我快要睡着了。

突然,有一根很小很细的刺在我的小腿上蜇了一下,我睁开眼睛,狠狠地用手指甲在腿上抓了一把。“有蚊子了吧,”母亲说。她进房间拿来蚊香,盘起来的那种。母亲划一根火柴,轻轻一吹,一股浓重的檀香烟味就从阳台的地上钻进了我的鼻孔里。
我继续半睡半醒地做着星星的梦,身边的母亲有一种安全而又温馨的质感,有她在,大到无边无际的天空,小到嗡嗡作响的蚊子,都不能侵犯到我。母亲为我吐着丝,织着一个蚕茧,实实在在地保护着我。
“嫁水獭,嫁水獭……” 我提醒着母亲。
她接着唱:
水獭尾巴乌,嫁鹁鸪;
鹁鸪耳朵聋,嫁裁缝;
裁缝手脚慢,嫁只雁;
……
我怎么会想到这最后一句还真应验了,多年后,我只身离开了母亲,像雁一样飞去了太平洋的另一边,还在那里把自己嫁出去了。
母亲唱到这里通常是再也继续不下去了,她的嗓音一落,我就会从睡眠的混沌中醒过来。四周静谧,遥夜沉沉,一阵极小的微风拂过我的脸和臂膀,我欣喜地发现皮肤不再粘湿,空气中有了些许清凉。
睁开眼睛,先寻找母亲,她还坐在小竹凳上,身边是开着花的石竹和紫罗兰,手里的芭蕉扇还在轻轻拍打着我,气息安详,温婉如水。我把目光移到天上:她的头顶星空依然。
母亲,永远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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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荔枝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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