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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挣扎在生活陷阱里的人

一个挣扎在生活陷阱里的人

博客

好几年前我们改造后院,计划砌一个石头花园,请了一个园艺公司来造。和老板伊萨谈完了设计和价格等大事,他就把具体工作交给了乔。

乔第一次上门,是典型的体力劳动者打扮:牛仔裤、方格绒布衬衫、大头工作鞋。却戴了一副黑边眼镜,平添了几分文雅。他取出伊萨画的粗略设计图,用铅笔这里划划、那里点点,并强调说:一旦我们都达成了一致意见,你们就得放手去让我去做了。言下之意,不要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

也许就因为他这句话,我感觉到这个人有点艺术创作者的气质。艺术家一般是不太愿意听别人指使的,即使是别人定制的作品,有一定的要求,他们还是希望自己有很大的自由创作空间。

以后的几天,乔确实显现出一些“创作才能”。石头运到了,两大堆。乔每天上午一到我家,就要在石堆面前站上好大一会,仔细打量和思考它们的形状和大小,然后才开始动手搬。堆了几块石头,他会退后几步,偏着脑袋,像看画那样带着批评的眼光,有时点点头,继续干下去,有时摇摇头,把造好的一部分全部拆掉重做。要知道搬这些石头并不容易,最大的要用小起重机来吊,小一点的要两个人搬,有的他只能单独一点一点地挪动。他说,最小的石头都在最后用,作为补充填空、画龙点睛。

他会自言自语地说:“不好,太呆板,要找个地方打破一下平衡。”或“这里太细碎,不顺眼。”或“这两块石头是差不多的形状,不能放在一起。”

这个砌石头的花园工不仅有艺术腔,还有点读书人的范儿。他休息或吃午饭的时候,如果我正好也在外面打理园子,他就会和我谈政治、谈他所看过的书。他没有很高深的思想,但知识面很宽,说话逻辑清晰,老实说,比我认识的一些博士的思路还广。对于媒体上看到的一些社会现象,他不只是当故事讲,而且还有分析、有归纳,有时会得出令人惊奇的结论。

闲谈下来知道,乔没有上过正式大学,只在社区学院学过农业管理,而且最后还没有毕业。那他的“艺术范”、“读书人范”,也许就是自己的阅读和生活经历的积累了,当然一定还有天生的聪明和爱思考的习惯。

我喜欢听人讲自己的故事,一向认为一个人的生活经历比他们的学历更重要,渐渐地我把乔的一些“隐私”套了出来。

乔出生在蓝领工人家庭,父亲是汽车配件厂流水线上的工人,被裁员过好几次,母亲在镇上的饭店、商店打短工。乔还有两个弟妹,比他年纪小很多。从小,父母只希望他将来能养活自己,不要犯罪,仅此而已。对于他未来的教育和职业,没什么特别的期待和要求,可能根本就没精力和兴趣去管他。乔从初中起就在附近一个农场做帮工,不很喜欢读书,成绩一直勉强维持在中等。他的亲友邻居都认为他能读完高中就很不错了,没想到还被社区学院录取,那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了。

这两年的社区学院,乔读得很辛苦。他家里住得偏僻,不可能天天来回上学,为省钱,只得住学院附近一家人家的地下室里。那地下室是没装修过的,水泥地、简易木墙板,有几次下暴雨还进了两寸多的水。

除了在他分文全无的时候,家里会接济他一些钱以外,他平时的生活和学费全靠自己打工得来。为了多赚钱,他总是不放弃加班的机会,所以经常脱课。

离开社区学院,是因为有人愿意把一个小农场租给他。那个农场已经把地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但近期还不会造房子。农场主彻底放弃了农业,想搬到镇上去住,把农场租出去几年。乔只需每年交租金,其它自负盈亏。

农场只有十几英亩田,专为附近的马场种草,另外还有以前留下的几头奶牛、几只山羊、一群鸡、一个蔬菜园。牛奶和羊奶,他卖到当地一个合作社形式的奶制品加工厂;鸡蛋自己和家人吃,剩下的卖给邻居;蔬菜,他周末拿到镇上的农夫市场去摆摊;收割下来的草,他要晒干、打成大圆捆,然后运到几个马场去,那些马场是他的老主顾。

乔一个人住在农场上的小房子里,有时需要雇个短工帮忙,但主要还是他一人打理这个小农场。每天泥里土里,从早忙到黑。夏天白昼长,可以多干活,他又去接一些花园工作来做。只有冬天农事较少,当然他也没有多余的钱出去度假,大概这就是他读书上网看电影,补充精神食粮的季节了。

有一次经过乔所在的那个村,我还特意去看了看他的农场。很普通的地方,就一幢有前廊的简陋小房子,一个牲口棚、一个存放干草的仓库、一个堆了旧农具和汽车配件的院子,但从路上看去还算干净整齐。仓库的外墙上用很大的字写着他的手机号码,这是为了他出门在外的时候,路人如看到农场出了什么事或有可疑迹象,可以随时打电话通知他。

写到这里为止,好像乔虽然辛苦,但日子过得还可以,至少有工作、有收入,没有受冻挨饿,也没有吃救济。

但有一天仓库上的手机号码派到了用场:仓库不知怎么失火了。乔在别人家干花园活,路人看见,报了警,并通知了乔。等乔赶到,仓库已经完全烧毁,还殃及了一部分牲口棚和住宅,幸亏牛羊都放在外面,逃过一劫。

但乔没有逃过这一劫。农场主因为自己早已卖掉了农场,知道以后都要铲除掉的,早就调整了保险单。仓库和牲口棚虽是农场不可缺少的建筑,却没有拿到多少保险赔偿。当然他也没要求乔赔钱。但农场毕竟是乔的生计,他的租用合同也没满,他还想在这里多做几年。修造这些建筑的负担,几乎全部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负了很多债,哪里借来的钱,他没说,但从他所向我透露的一切来分析,贷款不可能来自父母家人,也不可能来自银行。

失火的事情就发生在为我家修花园的那段时间,他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来干活,我们知道了情况,也就没去催。但他的老板伊萨很不高兴。因为工作进度受到影响,伊萨把他的工钱扣下。夏天是花园人手紧缺的时候,伊萨雇不到别人,而且乔的“艺术品”也只有乔来完成。他说,除非乔回来干活,否则他就拒付到目前为止所欠的工钱。

这期间乔来过一次。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艺术家和读书人的风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来我家的目的,是想通过我们向伊萨要工钱。他说,他这几天农场里特别忙,又急缺钱用,他需要这笔工钱。拿不到报酬,他就不来上工。

我明白了,原来他们两个是在互相要挟,打着一场拉锯战,我们是被他们锯来锯去的那块木头。这个工程所花的时间也够长了,我们也想早早结束。他们两人各有其理,但我们不能再为乔雪上加霜。我安排了伊萨和乔到我家,帮他们商讨,达成了协议。因乔的特殊情况,我同意把合同上的工程时间延长;同时伊萨要付清迄今为止所欠乔的工钱(大约全部工钱的一半),以后的工钱,按进度比例做多少付多少,不得再欠。

这场风波平息下来,乔又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状态,慢慢地,石头花园也快造好了。可是有一天,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家后院,她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说是乔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乔商量。

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看见他们很快就争吵起来,女人表情气愤、言语激烈,乔一开始还保持镇静,到后来也开始情绪失控,两人指天划地、怒目相对,女人怀里的小孩也大哭起来。

原来这女人是乔的前女友,小孩是他们生的儿子。两人都没有结婚的打算,经他们自己商定,孩子由女友在母亲的帮助下抚养,乔每月支付抚养费。但最近几个月来乔生活困顿、欠债累累,也欠了孩子的抚养费。女人到乔家里去吵过好几次,没吵出个结果,乔一欠再欠,弄得焦头烂额。

乔显然是掉进了生活的陷阱,短时间内是跳不出来了,很有可能一生都很难爬出来。但他既不愚笨,又不懒惰。有时我想,我们看到一些潦倒的人,就很快得出结论是因为他们不够积极向上、不够勤奋、不够坚强。但如果我们去个别地了解他们,我们也许会发现,他们其中有些人或是因为投错了胎,或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环境,没有贵人相助,陷入了很深很黑的困境,并且困上加困,无法解脱,在挣扎一番后,最后只得放弃。

我们常听见一些奋发图强跳出贫困的励志故事,这很值得钦佩和学习,但实际上,每有一个通过努力爬出陷阱的人,就有三个加倍努力还是爬不出来的人,只是这类失败的故事我们不常听到罢了。和命运抗争的人,有时会全盘输在命运的脚下,这就是悲剧所在。

乔完成了我们的石头花园,我们对他的“艺术品”还很满意。但他最终还是无法重建仓库和牲口棚。他解除了租用农场的合同,欠了一屁股债,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上一次我路过那里,发现那幢有前廊的小房子已经不复存在,曾是乔的生计、他为之辛苦操劳的小农场,现在是一个绿茵围绕、矗立着价值至少两百万豪宅的高档小区。

“白人垃圾”和等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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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荔枝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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