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黎小田的媽媽-----楊莉君
2019年12月1日,香港唱片製作人、作曲家、粵語流行曲奠基者之一黎小田因病去世,近一個月來,各種有關新聞及訃告都提到他出身于藝術世家,其父黎草田曾任香港草田合唱團創始人,但不明白的是,關於他的母親楊莉君及妹妹黎海寧,卻始終無人提及。
@年輕時的楊莉君。
我與黎小田見過一兩次,但不熟悉,而其妹黎海寧則是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的編舞家,被臺灣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譽爲“最厲害的華人編舞家”,1979年黎海寧與曹誠淵合作創辦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僅僅半年前,被稱作香港殿堂級編舞家的黎海寧,還以她的作品【冬之旅 夏之祭】,拉開城市當代舞蹈團建團40周年序幕。黎海寧曾獲香港藝術家聯盟頒發“舞蹈家年獎”,2000年獲香港特區政府頒發“榮譽勛章”,2004年獲香港演藝學院頒授榮譽院士,等等,其貢獻及知名度一點都不輸她的哥哥黎小田。也許,黎海寧以她一貫的低調作風,不願出現在她知名全能音樂人的兄長名下,也是有可能的。不過,香港如此衆多善於鑽營挖料的娛樂記者,竟無一人報道黎小田這唯一的妹妹,不能不説有些令人費解。
黎小田、黎海寧兄妹二人在香港音樂和舞蹈界各自精彩,一門二傑,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也不能不提及他們的母親楊莉君。説起來,本人跟楊大姐算是忘年之交,論年齡輩分,她長我一輩,叫楊阿姨還差不多,可是楊莉君當時在香港文化界中,老的少的都稱其楊大姐,所以我也就以楊大姐稱她,她也樂得有我這麽一個小她一輩的女生作朋友。
至於如何跟楊大姐成了忘年交,最初是大家都在寫專欄,偶爾聚會飯局,加上她也是講國語的,慢慢就熟起來了。尤其是1988年楊大姐退休後,我們就更熟絡了。那時我在明報上班,周末及過年過節,有空我都會去她家,每次她都會親自做幾個可口的飯菜,我倆就在那張書桌兼飯桌的小桌子上談天説地,享受她的美食。雖然她的一對兒女都是成功人士,但我與他們沒有半毛關係,我衹是喜歡跟這樣一位閲歷豐富,又喜愛閲讀,更對音樂舞蹈及藝術有深刻認識和愛好的大朋友交談,同時我也願意以我的陪伴去填補她的孤獨。楊大姐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最後孑然一身走完她的人生路。我們的談話也常常圍繞這一話題,就這樣,我慢慢了解得知楊大姐這一生的崎嶇與無奈。
楊大姐是貴州人,抗戰時期認識了身在貴陽的香港音樂家黎草田,婚後兩人來港定居,先後生下黎小田和黎海寧。很多報道提到黎小田小時候曾經作過童星,與薛家燕一起同臺出演數部電影,但是不爲人知的是,楊大姐當年并不同意年幼的兒子長期呆在片場,不僅耽誤學習,也會沾染片場成年人的一些惡習,於是跟老公有了爭執。然而她有所不知的是,兒子黎小田最後成爲香港音樂界的重頭人馬,當年的童星經歷成了他入門的第一道門欄,他的才華後來在粵語流行曲的創作上發出絢爛光彩,這是做母親當年所沒想到的,這恐怕是作父親的黎草田那份音樂基因使然吧。更沒想到的是,小田最後在婚姻上也承繼了與父親類似的基因,兩次婚姻失敗,外面女友不斷,圈内人盡皆知。
五十年代,浪漫的音樂家黎草田出現婚外情,他不僅沒有愧對妻兒,更公然將小三帶回家,準備享齊人之福,楊大姐則怒不可遏,連贍養費都不屑拿取,就這樣與黎草田離婚,隻身搬出了黎家,靠著在報館(香港商報)的微薄工資在外租房獨立生活。很多年以後,早已成年的黎小田不僅沒有同情母親的遭遇,反而說母親太倔强,假如當年同意與父親妻妾同居,就不致流落到靠打工維持清苦的生活,楊大姐既氣憤又傷心,致使兩母子關係多年不睦。
若干年後,大約七十年代,楊大姐遇到第二春----吳承歡,那時吳是電視臺編劇,很有才氣,一直沒變的是楊大姐一直欣賞的就是有才氣的人,但吳比她年紀小了很多(記憶中是八歲),兩人興趣相投,互生愛慕之心,她不知是否應該再嫁,便徵求記者女友們的意見,結果大家的意見是:既然相愛,就勇敢往下走---嫁給他。如果不行,再打回頭。這個打回頭的意思就是再回復單身。“不行就打回頭”這句經典,給我記憶頗深。
楊大姐回憶起那段生活的時候,依然十分向往和陶醉,不過結局并不美好,那年吳稱要去澳洲發展,她把大部分積蓄給了他,支持他去創業。不久,吳從澳洲寫信給她,說非常對不起她,因爲有了新女友,而且女友還懷了他的孩子。楊大姐傷心至痛徹心扉,眼淚流光了之後,她回信給吳:我不能讓那個無辜的嬰兒生下來沒有父親,所以我選擇退出,成全你的新家庭。楊大姐當年跟我講到這段故事的時候,我氣得要駡人,她卻慢條斯理地說,早就說好“不行就打回頭”,何況我跟他確實有過一段難忘且不失甜蜜的生活經歷,這就夠了,衹要曾經擁有,何必執著永遠。
走出家庭的楊大姐一直在報館工作,以她的性格而言,她做事果斷勇敢,五十年代的香港還沒有幾個女性記者,而她便是衝鋒陷陣在前的女記者之一。1960年楊大姐加入大公報,并以韋妮這個筆名開始了【娛樂手記】這個專門報道影星生活的專欄,深受讀者歡迎,後來韋妮這個名字不脛而走,專欄也寫了十年八載,成了讀者瀏覽影星生活不可或缺的園地。之後,楊大姐出任大公報的副刊編輯,主編娛樂新聞。七十年代,她加入新晚報,負責娛樂、音樂及書畫版,爲了令版面編輯得更加專業,楊大姐博覽群書,她那小小的家中,整一面墻都是書架,收集了港臺各大出版社有關藝術、音樂、舞蹈、文化等書籍,這令她寫起文章來,資料性及史料性均不輸與後輩。
因楊大姐入行較早,有機會接觸影圈及娛樂界,故,她對這方面的資訊、歷史和人脈等都很熟悉,并且毫不吝嗇與後輩分享,1989年她的小説【昨夜星塵】,在她退休後出版。楊大姐曾跟我提到,當年在報界作新聞媒體的除了她還有另外差不多同齡的兩位女性,一位是楊範如(劉天蘭的媽媽),一位是吳秀聖(羅海星的媽媽)。三個女人,三個不同的人生,我鼓勵她寫下來,可惜的是楊大姐一直沒有動筆,如今楊大姐和楊範如已經故去十幾年,羅孚太太吳秀聖已是九十幾歲的老人家,這三個女人的故事眼看著就飄散在歷史洪流中了。
2005年我與夫婿回港期間,特別去看望楊大姐,在她灣仔道那間小小的公寓里,她穿著睡袍與我們相見,這與她從前一貫儀容優雅的樣子相違,很快地,我發覺她講話有些不着邊際,并有違邏輯,我馬上意識到她身體恐怕出了問題。於是,馬上打電話給羅孚太太,囑她致電給女兒黎海寧,通知她楊大姐需要治療和照顧。誰能想到,已經移民加國九年的我,竟然是第一個發現楊大姐出問題的人。隨後,黎海寧爲她請了印傭,但一年後的2006年,楊大姐因中風離世,享年78歲。
公平而論,楊大姐也有她軟弱的一面,雖然她行事剛强、獨立、瀟灑,但她始終未能戒掉吸烟毛病,講話時聲帶總是帶有因過度吸烟而引起的痰濁聲,爲了這,我跟她爭執了不止一次,她的“殺手鐧”就是:我就這一點愛好,而且我也不懼死亡,你就不要再勸我了。如今想起來,還令我唏噓。
楊莉君楊大姐的故事,早就想記錄下來,今天藉著黎小田的逝去,將他母親一生的故事公之於衆,也是記錄那個年代,香港典型知識女性平凡中不一樣的一生。
@1996年楊大姐和我的母親(右)
(2019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