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杨维维被逼成疯
我写了封短信分别给大姐、二姐寄去,告诉她们家中的变故。母亲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放回来,我连生活费也不知到哪儿去筹措。但每天到学校去,我依然与平时一样,丝毫不露痕迹,生活早已教会了我如何喜怒皆不形于色。
二姐先回来的,进屋二话不说,先到书架上看还留下什么书,《水浒传》、《红楼梦》、《古文观止》、《今古奇观》,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全抄走了。
书架上空了一大块,剩下的大多是父亲和母亲的医学书籍,还有那一套四本的毛泽东选集。
二姐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小报给我。那时,几乎每间大学都有自己出版的小报,清华、北大、北航、地质学院、科大……全有,里面登载着本校的文化革命运动发展情况,和批判走资派、反动权威的大块文章。
我很想问问二姐,她在学校的处境怎么样了,可是她总是皱着眉头,令我没有机会问,那毕竟是她的痛处。
我们沉默着。
房间里,我已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她大概想像不出当时抄家的情景。
坐了一会儿,二姐终于说话了:
“你还是要天天去学校,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出身不好,又抄了家,要好好学习中央精神,端正我们自己的态度。我在学校很好,‘井冈山’不得不承认我们。”说到此,二姐的脸上才有了些光彩。
“你吃了饭再走吧?”
“不,我还得赶回学校开会呢。”
我知道留也留不住她,便让她走了。她给我留下了她的一半生活费。
二姐走后,我便翻开了那些小报看,赫然发现,整整两大版都是报道清华大学的红卫兵如何批斗王光美的。
那时,刘少奇已经被揪出,在人民日报上有批判“叛徒、内奸、卖国贼”的专文,中央政治局开会也指出刘少奇犯了严重的错误。
周恩来总理为保护刘少奇夫妇的安全,特意安排他们住在中南海,而且叮嘱他们不要轻易离开中南海。
但是,当年在江青的指使下,清华大学井冈山红卫兵,使计骗王光美走出中南海,那小报的大字标题便写着“智擒王光美”:
我们要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臭老婆王光美,拉出来在群众面前示众,但有人特意把她藏在中南海,不让我们造反派走近一步。
我们无产阶级造反派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我们都知道这个资产阶级的臭婆娘最心疼她的狗崽子,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红卫兵战士赵大贵生出一计:告诉这个臭婆娘,她的女儿平平从学校回家时被车撞伤了,现正躺在医院,准备截肢,需要家长签字。
果真,这臭婆娘听了之后,面如土色,急忙跟我们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她方知我们胜利了,这臭婆娘气急败坏地说:
“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骗我出来?”
我们的红卫兵理直气壮地回答:
“这是江青同志支持我们搞的。”
那臭婆娘这才低下了她那颗看似高贵的头,老老实实跟我们一起回到清华。
……
正看得入神,大姐楊英推门进来,我扫了一眼桌上的小座钟——已经十点半了,我惊异的话还没说出来,她便先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只能这么晚回来,就算这么晚回来,还得小心被人家看到……。”
我立即翻身下床,将窗帘拉好,问她:
“怎么了?你们也出事了?”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你姐夫是华侨,现在被打成里通外国和潜伏特务,天天写交待,已经停了他的职,我比他稍为好过一点,还未被停职,但监视得很厉害,出门一定要报告去哪儿,今天晚上我是偷偷跑回来的。”
“……”我说不出话,又想告诉她抄家的情形,又不愿讲出来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你没事吧?妈呢?这么晚还没回来?”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妈以后都不会回家住了,她住到医院专政队的牛棚去了。”
大姐转身去开大柜,一边找一边说:
“上星期我拿回家一条金链,那是我婆婆从印尼带回给我的,我怕放在学校出事,就带回家来……哎,怎么没有了?”
“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抄走了,连电风扇也搬走了,你那条金链恐怕也没有了。”我木然地告诉她抄家的“一斑”。
“唉”,大姐颓然坐在椅子上,无言地发了一会儿怔,看看表:
“我该走了,不然,回到宿舍怕又有人问这问那。”停了一會,她又說“咱們家抄家,以後我盡量不回來了,我不願看那些鄰居的臉色。”
大姐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无限怅然的我,将电灯熄掉后,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想起基督山伯爵的那句名言:
“全人类的智慧包括在四个字里,那就是‘等待’与‘希望’。”
我的希望在哪里?我须要等到何时?我的家人何时能高高兴兴,像多年以前那样欢聚在一起?
×××××
“嘿,真他妈过瘾!国家主席也揪出来斗。”李铁城坐在教室的课桌上眉飞色舞地说着。他身边围着一群同学,像听故事似的专注地听着。
李铁城是工人子弟,住在京西的一所高级干部聚居的大院里,他爸是某高干的勤务兵,见闻显得比别人都多。
“我们那个大院,昨儿开了个批判刘少奇和王光美的大会,你猜怎么着?还有专人录影、录音、照像的呢,说赶明儿要在全国放映,厉害吧?刘少奇,以前我没怎么看清楚他,这回呀,让红卫兵押了个‘喷气式’,楞给架到台上去了,哎哟,这老白毛儿还不服气呢,直‘挣扎’。
王光美?也在台上啊,陪着挨斗,那脸蛋子还挺细粉,哼,都是喝资产阶级水儿喝多了,除了他们俩在台上挨斗,台下还有他们那三个小崽子呢,这叫‘观斗’,哈哈!
最后,那个最小的‘小儿’(刘霄霄),斗争会没开完,她先嚎丧上了,一边嚎一边往大门那儿爬,这不是破坏会场秩序嘛,要不是看她小,早把她也揪出来,陪她爹妈一块挨斗了,这小崽子!”
我站在那群同学的背后,李铁城的“精采演说”我全听见了,只觉身上一阵阵寒战。赵晓莉坐在靠窗的一角,套着那件肥大的上衣,脸色土黄,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我想,李铁城那么大声音,她一定也全听见了。
“晓莉,你出来一下。”郭秋生在教室门外喊她。晓莉开始一惊,扭过头见是郭秋生,又恢复原样了。但过了一会儿,晓莉扭动了一下身子,又走出去了。
祖兰英冷笑着说:
“哎哟,我们这大组长真关心赵晓莉,一天到晚找人家谈话,也不嫌烦。”
费黎黎搭嘴说道:
“你懂什么,这叫干部关心群众,帮助出身黑五类的子女进步。”
“哎,你我都是黑五类,怎么不见他来帮助呀?”
“哼,我用得着他帮吗?我信仰自我革命自我完善。”
“得了得了,你知道个什么,”祖兰英压低声音说“郭秋生八成是要追晓莉,可晓莉不喜欢他,我见着好几次了,晓莉总是爱搭不理的,哼,晓莉心有所属啦,他郭秋生还想吃天鹅肉呢!哈哈!”
咦,怎么不见杨玉凡呢,她是我们公认的“情报局局长”啊,这时候她钻到哪儿去“办公”了?问同学,谁都不知杨玉凡在哪儿,莫非她没来学校?她家也出了事?或抄了家?
国振强的脑袋从外面探进来。
“找晓莉呀?”李铁城问道。
国的脸稍红了一下,随口应道:
“是啊。她……嗯……”
“噢,郭秋生找她谈话去了。”李铁城的表情中有一种幸灾乐祸。
“你知道在哪儿吗?”
“嗬,人家谈话我也知道地点?废话!告诉你她去谈话就不错了。”
国振强走了,祖兰英和费黎黎相视而笑。
教室里静了一会儿,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嘈吵声,有起哄的声音,有唱歌的声音,乱七八糟,我们赶忙跑出去。
天那,这不是杨维维吗?
她穿着套洗白的蓝制服,制服前襟挂了十几个毛主席像章,大大小小,将她的胸全遮满了。那时候,北京人时兴戴毛像章,但很少有人一戴便戴十几个的。
她手中还拿着个语录本,边走边挥动,像指挥似的,随着她唱歌的节奏,一上一下地挥动: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大浪去前进,毛泽东思想武装我,打倒一切害人虫!”唱完之后便加一句: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突然见到杨玉凡走在她身边,眼里噙着泪,手拉着杨维维的手肘,边走边劝着她什么。
杨维维脸上很兴奋的样子,一反她平时唯唯诺诺的神情,她从斜挎的书包里抽出一本书来,一本正经地大声念道:
“林副主席教导我们说:学习毛主席著作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旁边一个矮个子男生调皮地问:
“哎,你怎么学的?介绍给我们听听。”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杨维维又唱起语录歌来了。同学们嘻笑成一堆:
“喂,给我一个像章怎么样?”
“喂,不用给,跟你一个换俩怎么样?”
“喂,你还是不是混蛋啊?”
“混蛋,脱胎换骨了没有?”
站在一旁的杨玉凡一脸焦急,拉着她的手肘,带着哭声地叫着:
“走吧,回家去!回家去!”
转过身子,她又对着那群取笑杨维维的同学央求道:
“你们别欺负她了好不好?她有病啊。”话没说完,已经饮泣地说不出了。
“我没病,谁说我有病,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要永远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干革命!”说着,又挥动起她的毛主席语录本了。
那些取笑她的同学“轰”一下子又乐了:
“哈,没病,杨维维哪来的病啊?”刚才那个矮个小男生学着杨维维的样子,口中叫着:
“干革命!干革命!我是毛主席的……”
惹起旁边同学的一阵哄笑,一阵嘲骂。
不知杨维维想起什么了,她突然转身上楼,这群人就这样成群结队地跟着她,她停在“红卫兵总部”门口,祖兰英嘻笑着说:
“她想申请加入红卫兵呢!”
总部门里面传出一阵不太清楚的吵闹声,杨维维停住了,杨玉凡趁机又拉她:
“走吧,别闹了,让人家看着多不好!”
“我不走,要走,你走吧!我……”话还没说完,突然她被猛然打开的门撞了个趔趄,杨维维竟然因此嚎淘大哭起来,杨玉凡赶忙又劝又拉她,把她拉到一边去。
从总部门口踉跄走出来的是国振强,门没有关,我看见赵晓莉在里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国振强,怒道:
“你别老跟着我好不好?郭秋生现在是红卫兵司令,他找我谈话,帮助我进步,关你个屁事!”
“晓莉,你听我说,我不是要跟着你,我是……”国振强那么高大的个子,讲话居然可以这样卑躬。
“我还告诉你,‘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这是毛主席说的。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封建遗老遗少,一天到晚跟着我,想腐蚀我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朱是墨,自己想清楚点儿!”
我似乎看到郭秋生在里面得意的神情。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期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杨维维的歌声从楼道拐角处传过来,她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杨玉凡站在她身旁。
门被“啪”地一声关上了,国振强傻了似的,望着那道被大字报纸贴得五彩斑斓的木门。看热闹的同学中有人调侃道:
“走吧,傻哥们儿,还等什么呀?”
“人家近朱者赤啦,您这墨者靠边站吧。”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小妞儿也不怎么样,弃之无愧。”
国振强脸上的青筋一蹦一蹦地跳,脖子胀得又红又粗,突然,他一拳打在那木门上,发出隆然的一声:
“我操你妈!”
说完,掉头便走。
“呜呜呜,别打我呀,我怕呀,我怕呀,高抬贵手啊……”杨维维的声音又从楼道拐角那儿传来。她的幻觉发作了。
总部的门又被人猛然打开,郭秋生冲出来,向着走远的国振强恨道:
“我操你奶奶!小兔崽子!”
人群散去了,却又围上杨维维,杨玉凡使劲把杨维维从地上拉起来,杨维维却嘻开干裂的嘴唇笑了:
“嘿嘿,你们瞧着我干嘛?赵校长在前院作报告呢,阶级斗争报告,咱们都得去听,谁不听谁是反革命……”
“快走!走啊!”杨玉凡这回真的有点生气了,很用力地拉着她往楼下走。
同学们又是起哄,又是取笑地跟着她俩。我默默地走在杨玉凡旁边,不知讲什么好,我俩交换了个眼神——一切全在那短暂的交接之中理解与被理解了。
费黎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见到我马上气咻咻地说:
“喂,许四眼找你呢!”许四眼是我们学校政工组组长,成立革委会以后,他就成了革命委员会的政工组长,兼专政队队长。
“他找我?”我好生奇怪。
“是啊,他刚才到教室找你,找不着。我看见他身后有两个男的,好像也是要找你,你快去吧。”
站在政工办公室门口,我还在纳闷,“许四眼找我干嘛?”我的直觉告诉我,政工组找某人,某人定凶多吉少。
“笃,笃。”我敲门。
“进来!”许四眼懒洋洋的声音。
里面坐着三个人,除许四眼之外,还有两个陌生男子。
“他们是工农兵医院的,找你外调。”许四眼一边说,一边点起一枝烟。
工农兵医院?那是母亲工作的地方,找我外调(查)什么?从抄家以后,母亲已有三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我也没有她的消息。
我局促地站在这三个人面前,像是待审的罪犯。
许四眼哈着腰,向那两个人递烟,又哈着腰为那两个人点烟。当他们全都两只手指夹着一枝冒着烟的香烟时,不约而同地都靠向椅背,并翘起了二郎腿。我依然站着。
“你母亲进了我们专政队之后哇,表现可不太好咧。”其中一个陌生男子操着河南口音,“你是她闺女,得给她做做思想工作,啊。”
“是啊,让她写交待材料,她就支吾说全交待完了。”另个陌生男人露出颇不满的神情。“这回我们来找你,主要是让你去给你妈做做思想工作。”
“我去?”
“是啊,明天就去!”
“还有啊,杨贝。”旁边坐着的许四眼开腔了,声调怪怪的。“你们家给抄家了,这事怎么不跟学校讲一声啊?这不对啊,凡事都要跟组织忠誠、老实地讲出来。你以为瞒就能瞒得过去吗?我们早晚都会知道的!哼!”
被他当着好那两人的面奚落了一番,我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