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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蓦然回首》(八)初到美国

中篇小说《蓦然回首》(八)初到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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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说得不错,她确实不是个开心的“富婆儿”。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她社会经历不足,连申请护照必须有一个填表、签字办手续的过程都不知道,更不懂去美国得上美国领事馆申请签证。爸爸交给她一个护照,说这边有人送她登机,那边有人接她下机,一切安排妥当,遇事不必惊慌。她信以为真。结果,这边倒是有人送她登机,那边却根本无人接机。到达美国过海关时,她被领到一间空荡的等候室,独自忐忑了八个小时,中间只有人给她送过一个盒饭和一杯凉水。

直到将近午夜时分,她才被两个移民官提审。移民官的态度虽然严肃但并不嚣张,也不凶狠。可蓦然觉得他们威严的表情里似乎隐含着丝丝缕缕的忍俊不禁,料定这两个移民官看不起她这个土气十足的中国人。通过在场的翻译吴太太,她惊讶地得知,爸爸交给她的护照是伪造的。她害怕极了,问吴太太她会不会蹲美国大牢。

吴太太安慰她:不会的,在美国,这种事是要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来解决。

她心升希望,一种纠结的希望——尽管不愿面对爸爸和弟弟妹妹,可还是希望被遣送回国,知根知底的魔鬼总比素不相识的魔鬼好对付吧。于是又问:我是不是得被遣送回国啦?

吴太太说:别害怕,不会的。

蓦然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愿意回去,压根儿就没想来。你跟他们说叫他们把我给赶回去得了。

吴太太惊讶道:哟,人家想来都来不了,你干吗想回去?

不到半个小时,移民官宣布,按照美国的法律规定,她有权为自己的行为在法庭申述。出庭之前,她是个自由人。

走出机场,她才得知吴太太就是利用翻译身份来接机的人。她一直把蓦然送到她的新家,并告诉她不要担心,自己的丈夫吴律师翌日就安排她去登记结婚,然后便可向移民局提出正式移民申请。吴太太一再强调,她的丈夫将会顺利地处理好一切有关蓦然的身份问题。

人地两生,语言不通,蓦然的命运就这样被攥在了陌生人手中。

夫家姓关,位于一个上层社区,大房子、大院子。家里所有的家具一应俱全:八仙桌、太师椅、罗汉床、美人榻、各样条案、各种橱柜以及条案上的摆设统统古香古色,就像是将故宫外西路厢房里的展品,连同那里的抑郁、悲凉和陈腐全部搬到了这里。

房子坐落在半山腰,城市从山脚下伸延开去,再远就是与天相连的太平洋。白天,满眼是碧蓝的大海和同样碧蓝的天空;夜晚,数不清的车辆穿梭于万家灯火之中。

八十九岁的婆婆已经老得看不出年轻时是丑还是美。老太太年轻时受过良好的西洋教育,操着一口东北乡音和娴熟的英语,头脑清晰、能言善思,酷爱英文黑白老片儿和百老汇剧目中的插曲,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当家。

每天早上,她把那张像揉搓过无数次的牛皮纸般的脸精心描绘得花里胡哨,鲜艳的口红顺着唇边沟壑般的皱纹没有规则地扩散开去,像地方戏里扮媒婆的丑角。她好支使人,但脾气尚可。

终于找到了一个老实的听众,老太太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全是早年那些事。什么她是清朝镶黄名门望族后代,什么与爱新觉罗沾亲带故之类。她爱炫耀年轻时家里的排场,爱絮叨早逝的丈夫如何顺良。她自诩有审时度势之英明:七七事变,一看局势不妙要打仗,立马卷起全部家当,带着丈夫、儿子和女儿跑到这小岛上安身度日。

她得意洋洋地坦陈:早先,她娘家爹和婆家公都是紫禁城里管帐的,看准了宫里的糊涂君糊涂臣查的都是糊涂账,趁着民国革命前后的混乱捞了个钵满盆溢。到了美国,她用不义之财在岛上繁华的旅游区买了一棟楼,出租楼中四十余套公寓,雇了专人处理日常事务,定期往她帐户里打钱,每月确保两三万美金收入,一家人近半个世纪在异国他乡坐享其成。

老太太最是不待见儿子理查德,不是嫌他长得丑,就是嫌他穿戴邋遢,要么就嫌他身上有异味,骂得最多的词儿是“神经病”。她妊娠九次,孩子有的流了,有的早夭,只落下一儿一女。老关家总算没在她这儿断了香火,所以对儿子格外宠惯,到了八九岁上每天晚上还得嘬口娘奶才肯睡觉,快六十岁的人了在老太太面前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更可悲的是,这儿子自己不争气,命还倍儿硬,愣是把老爹和妹妹都给克死了。不但如此,年纪越大,性格越怪癖,行为越偏执。

社区里家家草坪相连,户户窗明门净。唯独关宅成年累月闭窗拉帘,与两边邻居之间隔着高高的栅栏和灌木,院里堆得到处是垃圾,乱得一塌糊涂,不见任何花草绿植。

栅栏和灌木是邻居控告无果竖起的屏障,倒是省了我掏银子,老太太无奈地解释。

精瘦的理查德十一岁到美国,在家里大都说中文。他有着一张窄长、呆板的脸,中等个头,含腹驼背,给人猥琐却自负的印象。

原来,蓦然来关家的事是老太太一手操办的。虽然是头婚,理查德对蓦然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一张特大号双人床,中间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各踞一方,互不干扰,卧房的门永远敞开着。看来,老太太活到这把年纪也想明白了香火延续与否没那么重要。或许,她还害怕关家再出个神经病吧。总之,老太太对蓦然毫无责难之意,这使远道而来的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平日里,理查德背个Jan Sport背包,穿一件橘黄色底碎花阿罗哈衫,戴一顶原本是橘黄色但已经被汗水浸得变色发臭的小丑帽,提着一根棒球棍,一出门就是一天,回家时照例跟淘着宝贝似地带回些垃圾。

每天理查德前脚出门,蓦然就赶紧在老太太的叹息声中把所有的门窗敞开透气,但屋里院里堆的东西是绝对动不得的。老太太对怪癖的儿子一筹莫展,她能骂他、吼他,可对他的陋习无计可施。理查德挨了骂,就对蓦然使蛮动粗。老太太心里有数,可对蓦然再有歉意,她的胳膊肘也不会往外拐,理查德终归是亲生骨肉,蓦然不过是寄人篱下。

有了蓦然,老太太辞退了原来的佣人,亲自训练蓦然操作她此前闻所未闻的全套设备——电炉灶、微波炉、烤箱、冰箱、制冰器、咖啡机、压汁机、洗碗机、洗衣机、烘干机、吸尘器等等等等;老太太还指点她怎样擦拭银餐具、铜烛台一类的摆设。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这里与在国内打扫卫生的最大不同是要点在于厨房和卫生间。

从此,她在关家承担了女仆的全部责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好歹从小就既会做家务又知冷知热,伺候人轻车熟路。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当过赤脚医生的她也能从容应付。早就知道满族人规矩多,长幼有别,不可犯上,她小心恭敬,自知有委屈应该往肚里吞,有眼泪应该往心里流,有苦痛不能奢望得到任何帮助和抚慰。

每周两个晚上,老太太命儿子开车送蓦然去附近社区学校免费英语班学习口语。

第一天上课,新同学自我介绍时,一听她的名字叫“蓦然”,老师也和海关的那两个移民官一样忍不住笑了,让不明其意的她十分难堪。老师当即建议她选个英文名“Monica”。回来告诉婆婆,老太太也笑了,“可不是咋地,‘蓦然’的读音到了洋人嘴里跟英语‘moron’的读音一模一样。好吧,那以后你就叫Monica好了。”

小时候知之不多,蓦然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那时候的排斥情绪来自对大人没完没了的盘问。每逢她报上大名‘张蓦然’时,往往会换来一连串的“啊?什么?哪个?怎么写?”她只好像背书一样认认真真地回答:草字头下面一个扁日,然后一个大字下面一个马,“蓦然回首”的“蓦”。她并不知道“蓦然回首”的意思,是妈妈教她这么说的。间或碰上文化程度不高或是不整明白不罢休的人,这番话,她得重复好几遍。五年级开学那天,新老师点名时竟然管她叫“张慕然”。

文革初期,‘三忠于’改名风乍起,她暗自欢喜,想趁此机会改掉这个给她带来无尽烦恼的名字,但“向东”、“卫红”之类的名字又忒俗。还没待她想好改个什么名儿,妈妈死了。她打消了改名的念头——再怎么着,这是妈妈给她留下的唯一将伴随终生的纪念。下乡当知青,老乡们从来没挑剔过她的名字。本来嘛,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用于区别她与其他人而已。她想通了,从此与“蓦然”相安无事。

被美国老师改名的事才让她发现原来名字就是她命运的咒语。改就改,改了名字她的运气没准也会改变呢,她这样希望。

英语班上有日本人、韩国人和中国人,其中中国人占绝对优势。学生们在这里充分体现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国家、地区以及身份成为划定社交范围的标志。且不说日本人和韩国人各自为政,中国人中以大陆人为主体,与台湾人和零星的香港人礼尚往来互不相扰。

大陆来的陪读和移民女同胞是清一色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有当过知青的、有当过工人的、还有当过后门兵的。

陪读族白天在饭馆酒店打工或在当地人家做钟点工,晚上来免费学英语。她们的丈夫是同学,因此她们之间关系甚密,在一起聊从丈夫们那儿听到的学校里的事情,把某某人的论文进展、某某人的科技项目、某某人的试验结果之类的话题挂在嘴边。她们还交流打工经验、互相介绍打工机会、结伴去旧货店买衣服。将来不管是回国还是留在美国,她们的丈夫会成为教授、律师、科学家、企业家、金融家。她们是丈夫背后支持他们走向成功的人,因此她们不怕辛苦、充满了希望与自信。

移民族来上英语课则完全是为了有个聊天的场所,顺带着学点英文口语。她们的美籍华人丈夫多是大学教授、商人、小业主,也有务农的蓝领,平均年龄比她们大二十岁左右,蓦然的来到把这个平均数提高了几位数。她们学着台湾人管丈夫叫“先生”,不厌其烦地夸耀比拼“先生”对她们的好。她们在一起议论新潮时装、交换化妆技巧、结伙逛商场、品尝中餐馆。

而蓦然,自从到了美国,商场是什么模样她一无所知,更没下过任何馆子。在这里,所有的人出门都是以车代步,她出门也都是理查德开车。刚到时,为了办合法身份手续,老太太带她坐理查德的车去过几次吴律师的事务所。身份办好以后,她再无机会出门,连超市都很少去——老太太安排超市按时送货好多年了。

同学善意提醒她衣着过时,她解释说那全是老太太过去的旧衣服。她实在太需要理解和同情了,傻乎乎地问她们知道不知道理查德·爱新觉罗这么个人?

一个心直口快的同学说:谁不知道那个神经病?!上哪儿都提着根棒球棍。

另一个接茬儿:就是,不管是哪个学术机构、政府部门或民间组织开办有关中国的会议、讲座、展览、庆祝或纪念活动;不管是大陆的还是港台的,他都会在人群中游说,发传单,自称是Chinese Emperor,需要得到民间支持,打回老家去重新登基称帝。

诚实的蓦然告诉她们,他其实姓关。结果,她与“中国皇帝”的亲属关系立马在同学们中传开。再看到她时,大家的目光、言谈和举止变得异样,明显地多了一层隔膜,好像她有传染病,就连日本人和韩国人都像躲着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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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天丫海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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