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高尔之梦
格里高尔之梦
夏维东
卡夫卡在《变形记》里,开头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卡夫卡觉得这事情再平常不过了,无须特地说明缘由。就是格里高尔对于自己变成虫子也并未感到不可思议,只不过有点吃惊罢了。他变成虫子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出了什么事啦?”,就像一个人踩了一块香蕉皮一样,感到惊讶。后来他开始担心起来,可他担心的不是自己不成人样子,而是怕自己赶不上火车去外地推销布料!格里高尔在确定自己无法像往常一样奔赴火车站时,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他从未敢吐出的怨言:“我怎么单单挑上了这么一个累人的差使呢!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比坐办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而且低劣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格里高尔从部队因伤复员后,一直就在一家布料厂做推销员,一干就是七个年头,也难怪他牢骚满腹了。一年到头奔波在外,他呆在火车上的时间比住在家里的时间还要长。
当他复员回来,青梅竹马的女友已经是自己昔日好友的妻子了。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海枯石烂的有效期居然连三年都不到,还没有他卖出去的最次的布料耐用。他后来喜欢上厂里的一位会计小姐,那小姐也喜欢听他讲部队里发生的一些奇事。他喜欢看她乐不可支的样子。他和会计小姐似有若无的一段感情经历很短暂,仓促得仿佛一场梦遗。当他知道她的父亲原来是厂里的总经理,他就无声无息地逃跑了。格里高尔继承了父亲的外形,性格却一点也不像。父亲外向,刚强,自负,说起话来冲锋号一般响亮,绝不打半点折扣,发起火来简直好似电闪雷鸣。那位总经理和父亲是同一型的人,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如果说父亲是中尉,那么总经理就是中将,他不害怕才怪。他不敢对会计小姐说明自己的心思,于是只能选择逃避和沉默。
格里高尔逃避感情的方式就是玩命工作,抢着给别人顶班去外地送货。父亲对儿子努力上进表示了赏识,比如说拍拍肩膀,在饭桌上给儿子夹块肉、一片面包或是一块土豆,那时全家人都快乐得像过节一样,气氛和谐融洽。
其实格里高尔的家境还算不错。父亲是个日用百货的批发商,虽然在格里高尔当兵那年破产了,但是得到了一笔不菲的破产保险金。他们仍然住在以前的大套公寓里,仍然雇佣两个女仆:一个是全职,一个是半职,因为父亲不愿意让势利的邻居们看笑话。
过这种“不被人笑话”的生活当然爽,就是成本比较高,那笔破产保险金维持不了太长的时间。格里高尔及时从部队回来了,而且收入可观,像及时雨一样浇灭了父亲燃眉之火。
能够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格里高尔很自豪,可是疲惫与厌恶也与日俱增。这两极的感觉就像拔河一样扯着他的心,有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心脏尖锐的疼痛。他把手放在心脏的部位,很困惑:明明疼痛,为什么医生说没毛病呢?母亲曾带他看过医生,结果叫他很是尴尬,心脏没毛病,就是位置长反了,他的心脏长在右胸。“右边的心脏”引来了父亲的冷言冷语,问他是不是位置反了,感觉也就反了?格里高尔百口莫辩,万般委屈也只能咽到肚子里。
但他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让他的心脏不疼,什么人可以治疗他的心痛。
那个地方他只去过一次,那个人他只见过一面。那个刚满二十的乡下妹子身材别致,一头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身后,一对清澈的大眼睛,就像溪边的小鹿那样无辜。她笑的时候灿烂如花儿绽放,粉红的舌头是花蕊,洁白的牙齿好似花瓣。她走路是跳着走,活脱脱就是鹿步,修长的双腿轻盈灵动。
当时他刚从长途站下来,向路人打听就近的旅馆,一个脑袋大大的小孩就把他指到“蜂鸣”。温蒂从屋里跑出来,一蹦一跳地迎向格里高尔。格里高尔眼前一亮,金色的长发就像一片阳光飘了过来。温蒂笑着和他打招呼,然后伸手帮他拎箱子,格里高尔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不会说。
温蒂好奇心很大,连珠炮地问问题。她问他箱子为什么这么重,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他的布厂生不生产绿呢料子,有没有东方丝绸,价钱怎么样等等。在她无拘无束的发问中,他顿时便放松了。
格里高尔其实是个相当会侃的人,只是各样的压力束得他拘禁,一旦放松,聊起天是很吸引人的,再加上他走南闯北还当过兵,经历和见识本身就胜人一筹。温蒂眼睛本来就大,听他侃大山时她的眼睛就变得更大了。
在“蜂鸣”的第一个晚上,格里高尔沉入香甜的梦乡,温蒂的目光像被子一样覆盖着他。他第二天一早本来是要赶火车回去的,向主任秘书汇报本次推销成果并接下一单任务。可是当温蒂站在门口问他下一次什么时候来时,他改变主意了。那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忧伤,他忘掉了经理、主任秘书和父亲。他对温蒂说他感到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一天再走。温蒂手捻着发梢,面色红润,说:“格里,下午我带你出去看看,我们乡下有许多漂亮的景致呢。”
午后是客栈悠闲的时间,伙计都趴在柜台后面打盹,温蒂的爸爸端着一杯咖啡坐在树荫里,笑眯眯地和女儿身边的格里高尔打招呼。四周一片安详,虫鸣和心跳的声音让内心更加静谧。在未来的时间里,他无数次地回味他成为“格里”的那个乡间午后。
他第一次发现乡村可以如此美丽,就连悬挂在枝条上的青虫都有股动人的趣味。两人慢悠悠走在花草树木间,说说笑笑,开着介于亲切和亲昵之间的玩笑。格里高尔很久、很久都没有那样快活过。
出了那一小片果林,山坡上的一栋黑房子突然进入格里高尔的视线。那房子最醒目就是其颜色和规模,黑、大,简直就是一个城堡,但是破旧不堪,有几段围墙塌了。有很多老房子的颜色都偏暗甚至发黑,但那栋房子的黑色格里高尔从来没有见过,黑得古怪,黑如瞳仁,黑如在炮口弥漫的黑烟,黑如被烧焦的躯体。
温蒂说村里的老人也不知道黑房子的来历,好像它一直就在那里。格里高尔下意识地扭过头,眼角的余光却瞟着山上的房子,问温蒂这一带打过仗没有,温蒂开玩笑说:“从来没有过,大概我们这个村庄在大炮的射程之外吧。”温蒂接着说:“有几个流浪的吉普塞女人偶尔在那个房子里落脚,都是些奇怪的女人,据说会魔法,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袍子,倒是跟房子很班配。”
真是说什么就看见什么,一个黑衣女人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山脚下,凌乱的长发和破烂的长袍浑然一体。这女人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绷带,边走边舞着,脚下的荒草沙沙作响。温蒂一把抓住格里高尔的手,他感觉她打了个冷战,他自己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黑衣女人经过他们时,咧嘴对他们笑了笑。她的牙齿好像染过似的,也是黑的,她的气息带着一股土腥味。格里高尔听到一个声音说:要打仗了,要打仗了。那女人分明没有说话,那么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格里高尔不寒而栗,楞楞望着那个女人消失在树林里。
温蒂柔软的小手把他从空洞的幻想里拉回来,也拉走了他心里飘忽不定的阴影。如果那个黑衣女人没有出现,温蒂大概不会这么快和他牵手的,这么一想,他简直兴高采烈了,他感觉到心脏快乐的跳动,充满了活力。他想也许父亲是对的,我以前是没病找病。
格里高尔没有料到晚一天回厂交差引起的后果如此严重。他到家的时候接近午夜,客厅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父亲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像头豹子一样从躺椅上一弹而起,把格里高尔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倒。父亲站在格里高尔面前,指头在他鼻子上空盘旋着,愤怒的言辞就像一根长不可测的绳子没头没脑地缠绕过来。他不是在说,而是在吼:你知不知道经理先生都来过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同事添盐加醋说你捐款潜逃你知不知道主任秘书一天来家三次如果不是你妈妈说尽好话他就要去报警了你知不知道你的愚蠢行为会让你丢了这份好工作--母亲和妹妹都被惊动了,纷纷从屋里跑出来。
父亲终于歇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坐在餐桌旁的小凳子上喘粗气,母亲站在他身后,眼睛看着儿子,目光里许多无奈和担心。无声的死寂就像低垂的乌云,无处不在,逼窄得让人发疯。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在门外喊他起床,叫他在主任秘书上班前赶到厂里交差。格里高尔不敢怠慢,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站在地板上了,脚没站稳,一个趔趄,头磕上床沿,尖锐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秘书一看见格里高尔,本来浮在脸上的笑容飞快地消失掉,刻板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他从来不曾笑过。格里高尔躬身说他带回定金了。秘书冷冷地望着他,什么话都没说。格里高尔给他看得直冒冷汗,两只手成了多余的物件,不知道如何摆放才合适,于是他便把双手塞进口袋。手指碰到了几张纸币,格里高尔一下子就缓过来了,他把那几张钱攥出来,放在秘书的咖啡杯下面。秘书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清清喉咙教训他说:公司本来昨天要用这笔前去采购原料的,他的迟到打乱了公司的计划,损失是无法估量,如果不是他在总经理面前说了好话,他就被开除了,以后不可以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格里高尔诺诺点头,感谢着主任秘书的大恩大德。
从秘书办公室出来,格里高尔迫不及待地打开秘书给他的新单子,一看就蒙了:这个新单子根本不是他已经熟悉的那些经销商了,用行话来说都是“生瓜”,能不能熟一点谱都没有。主任秘书肯定就这个茬把那些熟客转给了自己的亲信,那些熟客都是格里高尔几年来辛辛苦苦经营才收获的,没了这些客户也就意味着没有了佣金。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做起!格里高尔揪着手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心里憋得难受,想喊叫,却喊不出声音来。
新客户让格里高尔饱尝冷眼和奔波之苦,是温蒂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勇气。在异乡的夜晚,格里高尔告诉自己:赚够一笔钱,就去找温蒂。可是多少钱才够,这又是一个问题,他要让温蒂过上好日子。
等到他终于有时间去“蜂鸣”看温蒂,已是半年之后。他提着一只小的手提箱,兴冲冲地来了,可他眼前不是那个绿荫环绕的客栈,而是一片黑色的断壁残垣。格里高尔拎着箱子,屋前屋后来来回回地走,边走边哭,喃喃地絮叨着,温蒂,我是格里,我是格里呀,我给你带了东方丝绸。后来,心脏的疼痛让他歇了下来,他坐在废墟的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前面一览无遗,客栈前面本来有片林子也成了焦土,他看见了山坡上的那座黑城堡。
他把箱子埋在废墟里,起身朝黑城堡走去。路上,格里高尔碰到了那个脑袋大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头发蓬乱,衣衫破烂不堪,像是刚从猪圈里爬出来,他对着格里高尔抬起手臂做射击状,嘴里模仿着大炮出膛的声音:咚咚咚!看到格里高尔吃惊的样子,他得意地拍手大笑起来。
他顾不上那个孩子了,他明白那孩子已经不能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了。格里高尔记得半年前那个黑衣女人说的“要打仗了”的预言,温蒂说她们是有魔法的。温蒂说得对,她们会魔法,既然会魔法,她们就一定能让我见到温蒂,他心想。他往山坡上爬时,一点也不觉得累,更不觉得害怕。
他从城堡围墙的缺口钻进去,马上就看见一个黑衣女人坐在一堆乱石上,专心地捉衣服上的虱子,每捉到一个就往嘴里送,他在几步开外就听见了虱子在牙齿间的脆响。他走一步停一步,有时故意弄出些声响,可那女人始终没有朝他这边看一眼,好像那些动静都是小猫小狗整出来的,不值得注意,至少没有虱子重要。她终于抬起头来,诡异地笑了笑,格里高尔听见她的话:我不能为你找回你的心上人,过去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找回来。格里高尔很不甘心,说那你有没有办法改变我现在的生活?我没法过这样的日子。
那女人笑得更诡异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听不出来是笑还是哭。格里高尔又听到:不可能,你只能过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死。他这时忽然害怕了,他害怕的是这个会魔法的女人指明了他的未来,而他的未来就是他竭力不想过的过去和现在,这比死本身更令他恐惧和绝望。他恼羞成怒,他质问道你不是会魔法吗?难道你居然什么办法都不能给我?
黑衣女人手里忽然就多了一副牌,他急忙伸出手,触到牌时手僵住了:他不知道抽哪张才好!那个声音说:随便抽吧,你怎么挑都没用,每个人都只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牌。
他还是摸索了半天,最后闭着眼睛抽出一张,一看是张黑桃Q,心想这应该不算一张坏牌吧。声音告诉他睡觉时把牌放在贴身口袋里,你会进入一个梦,记着在梦里不要玩得太久,天亮时一定要出来,否则你在梦里是什么出来的时候也是什么。
黑衣女人津津有味地吃着虱子,再不对他言语。格里高尔站了一会,只得走了。他跨出围墙时,回头看了一眼,黑衣女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夕阳照在墙角破烂的蛛网上,黯淡的景象就像报纸上的油印图片。
格里高尔第二天晚上到家的,不算太晚,父亲还没有睡,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看到儿子进门,他问业务联系得怎么样了,格里高尔用很振作的声音说:挺好,我先去休息了,明天还得早起赶火车。看到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格里高尔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把黑桃Q放在睡衣口袋里,闭上眼睛。他看到自己从床上浮了起来,穿墙而过,走进一条交织着黑光与白光的隧道,他的速度快极了,快得他喊起来,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喊声。隧道尽头有三道石门,门上分别雕刻着狼、苍蝇和甲虫。狼门格里高尔不敢进去,怕被狼吃了,也怕自己变成狼;苍蝇呢,太恶心。剩下只有甲虫了,至少甲虫比狼和苍蝇强多了,这么想着,格里高尔就推开那扇门:眼前一亮,一片田园风光,空气清新。他匍匐在地,两条腿变成了八条,原先柔软的腹部变成了弧形的硬片,好似盔甲。地面清凉,铺着一层薄薄的青草,趴在上面非常舒服。它想:要是温蒂和我并排趴在一起就好,她肯定是最漂亮的甲虫。
他忽然看见一个甲虫推着巨大的粪球滚了过来,下意识地欲要躲闪,可是闻着并没有觉得反感,有一块碎粒正好落在嘴边,他伸舌头尝了尝,味道相当好,他想看来我真的变成甲虫了。推球的虫子用前面的四只脚把粪球的碎片归拢到一起,然后把它们团起来拼到粪球上,两只前脚沾了些唾沫,轮番拍打揉搓修补处,拼接的地方马上光滑平整起来。那个甲虫对他说:“伙计,前面有道坎,帮我搭把手把球推过去,不会要你白忙的,有你的粪!”他听了直想笑,“有你的粪”,瞧这话说的。他二话不说就爬过去搭手,问道:“伙计,这得多少牛粪才能攒这么大一个球啊?”那个甲虫嗤笑道:“你的眼力和品位也太差了!这是恐龙粪,比牛粪高级多了。”他“咝咝”地笑起来:“恐龙?你骗人吧?”甲虫歪着头问道:“人是什么东西?”他笑得唾液四溅,把粪球都弄湿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对,人是什么东西?人不是东西。”他没有再问关于恐龙的事,怕对方笑话他,再说,梦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只是在这里玩一会,待会我还得起床赶他妈的火车呢。
一想到赶火车,格里高尔兴致就不高了,懒得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那只甲虫说:“到家了,进去歇歇,等会吃饭。”格里高尔累得腰酸背疼,滚粪球也不比赶火车轻松啊,不过偶尔当当甲虫也挺好玩的。甲虫的家是个很大的洞穴,安安静静,地面上铺着沙子。沙子暖暖的,格里高尔趴在上面想睡觉,感觉比家里的木床舒服多了。恍惚间,他听到甲虫邀请他去就餐,他说:“我现在不饿,你的床真好,我睡一会,天亮了叫我,我去赶火车。”那个甲虫根本就不知道格里高尔说什么,也懒得问了,顾自嚼着恐龙粪。
格里高尔忽然听到雨打窗槛的声音,一个激灵醒过来。天早就大亮了。他条件反射地坐起来准备穿衣服。可他已经坐不起来了,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补记:格里高尔梦中的躯体在世上活了大约半年左右。他死于绝食,这是他唯一能够采取的死亡方式。卡夫卡这样描述格里高尔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陷在这样空虚而安谧的沉思中,一直到钟楼上打响了半夜三点。从窗外的世界透进来的第一道光线又一次地唤醒了他的知觉。接着他的头无力地颓然垂下,他的鼻孔里也呼出了最后一丝摇曳不定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