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千年”第二部《西风烈:西周篇》(二十一)
季历是否思周属于意识形态问题,文丁管不了。文丁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的身体“归周”。他可不想学习夏桀“坏榜样”,愚蠢地释放成汤,让他成为归山之虎、入林之狼 ,不过他也从未想过要在身体上消灭季历,他可不想给季历的儿子们留下一个报父仇的口实。
季历的那个大小子叫姬昌,生有异象,跟文丁的先祖成汤一样。成汤有四个肘,姬昌则生有四乳。文丁畏惧的并不是四乳本身,事实上他一想起一个男人多长了两乳就乐得不行,可是姬昌那小子太能生了,文丁派到崎周的卧底愣是数不清他到底有多少个孩子,光儿子就已经有七、八十个,而且丝毫没有迹象显示姬昌打算计划生育。透过现象看本质,文丁得出结论:四乳象征能生养。
文丁打心眼里不想跟一个有那么多儿子的人结仇,因为那将世世代代都剪不断、理还乱。文丁软禁季历的计划其实可以理解的,而且可行。历朝历代对大诸侯或权臣的处理几乎如出一辙:能杀则杀,不杀则禁,取决于王者的实力。文丁的五世祖武丁就接连诛杀大诸侯大彭和豕韦,文丁的实力和武丁不可同日而语,他可不敢杀了季历。他想用季历作为一个肉票,要挟季历的儿孙们不要轻举妄动。
季历多次请求回乡,都被文丁以各种借口拒绝了。季历急了,心想自己来献俘反倒成了俘虏,这叫什么事啊?季历开始闹情绪了,大吵大闹,文丁烦了,也闹情绪,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季历从软禁的府邸迁居到一个新地方。
那个新地方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塞库”。塞库与车库和仓库都无关,它其实是监狱。中国古代的监狱名字雅致得莫名其妙,比如“圜(yuán)土”,听起来好像是团圆的地方,其实恰恰是让人不能团圆。季历就像困在笼子里的豹子一般,那股难受劲可以用里尔克的诗来表达:“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 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觉得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
季历在战场上龙精虎猛,一被收监顿时就蔫了,“没有宇宙”意味着人生塌陷成黑洞,活着便成了没有光彩的事:没有哪个黑洞放出光明。季历于是得了忧郁症。抑郁症比起牙疼更不是病,但发作是要人命的。季历被囚禁不到一年,竟然抑郁而死。
文丁没有杀季历,但季历确实死于羁押,故史书里有“文丁杀季历”之说,《竹书》云:“既而执诸塞库。季历困而死,因谓文丁杀季历。”
季历“自我撕票”,打乱了文丁的战略部署。文丁亲自检查季历的尸体,没有发现嘴角有血,额头、颈部、手臂、腿上都没有明显淤青和血痕,睾丸也没有异常肿大,不难推测季历之死非暴力殴打所致。尽管如此。文丁还是让塞库负责人询问手下有没有使用任何暴力,包括语言暴力。塞库工作人员委屈万分,说他们拿九命伯当爷爷侍候着,要酒有酒,要肉有肉,想去洗脚屋就去洗脚屋,使用暴力的恰恰是季历,经常打他们,一边打还一边大声叫嚷“发克油”,不知道是啥意思,他们猜测是流行于崎周的骂人话。
文丁气愤地说,俺还发克他的油呢,你们没折磨过他,俺更没有,美酒美女随时伺候,也不要他写交代材料和思想检查,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他怎么可以擅自死亡?太过份了!现在你们出去把尸体检查报告发送到各诸侯国,崎周就不用了,俺们把九命伯好好送回他的家乡,让他的亲人们亲眼看看九命伯没有受到任何过度执法。你们好好宣传本王是如何善待九命伯的,对于九命伯的死,本王深表痛心,并向他的家人致以亲切慰问,发克他的油!也难怪文丁心中忐忑,因为他当时不知道有抑郁症之说,尽管他自己常常感到抑郁。
文丁更清楚的是,无论他怎么发动舆论宣传,季历那个多子多孙的四乳儿子姬昌都不会相信他爹是正常死亡的,哪怕他心里认同,嘴上也绝不肯承认他爹是因病亡故。明知自己的话不会被人相信,文丁还得万分努力地做,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唯其如此,文丁才特别抑郁,嘴里经常神经质地冒出:发克他的油!
姬昌面对络绎不绝前来慰问的商朝大员们哭丧着脸,不置一词。毕竟人家刚经历丧父之痛,大员们都觉得姬昌的表情符完全可以理解,而且他也没说一句怨言,只是楚楚可怜地苦着脸。听了大员们的汇报,文丁给崎周中央发去贺电:热烈祝贺姬昌成为新任九命伯!文丁发贺电时咬牙切齿,也哭丧着脸,差点把“发克他的油”都放进去了,他实在舍不得把“九命伯”这个大商的顶级爵位白白送给那个有生孩子天分的姬昌。
季历去世后不久,文丁十二年,姬昌正式成为歧周的最高领导人,那一年又被称为周文王元年。至此,公亶父生前的安排被贯彻、实行了,姬家的芝麻爆发性地开花了。从后稷到公亶父共十三代也就混到侯爵位,公亶父的儿子季历一下子就位极人臣,获得大商的顶级爵位:九命伯,姬昌过度一下,他的儿子姬发直接取了商的命,拥有天下。
季历死于塞库,临死前都没见着老婆、孩子一面,商周由此结下梁子。但姬昌挺斯文的(虽然他当时不叫周文王),并没有和文丁撕破脸,接过文丁的“九命伯”委任状后,在享受“九命伯”的权利同时,也履行“九命伯”的义务。在文丁有生之年,姬昌从未有过过激行为。文丁临终前,想必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抑郁症倒是好了,可是生命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