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二十五)
六
你漫无目的地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路两边的草地上东一摊西一摊三三两两散放着一些晒日光浴的学生,女的三点,男的一点,像你家乡家家户户门前晒的一条条干鱼。不晒日光浴的人在遛狗,那些狗远看上去象一只只毛茸茸的电动玩具,近睹尊容,浑不知为何物,美国生物学上的成就可以从这些变种的宠物身上一目了然。老美也真是邪门儿,喜欢狗吧,就把狗糟蹋得不象狗。
你喜欢狗,很喜欢,可是不喜欢那些不象狗的狗,你可怜它们。你喜欢那些土狗,就是电影里能够准确报告“鬼子进村”的那种狗,那种狗的名字也土,通常叫做“大黄”、“小黑”什么的。你看到草地上有堆抹布一样的脏布团摊在那里,就要捡起来扔垃圾桶里去,你刚一上手,就听得“喔”地一声大叫,你吓得差点仰面摔倒,原来那团“抹布”竟然是一条小狗!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你也忍不住直笑,笑得像一朵孤零零盛放在池塘里的荷花,傻傻的。
你百无聊赖,形迹可疑地绕了草地好几圈。你不想去实验室,也不想回宿舍,看看不远处就是图书馆,心下一动,何不去翻翻中文杂志。
三楼的东亚报刊阅览室是你最爱来的地方,在那能看到许多熟悉的中文刊物。那时网络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中文资源几乎没有,那个阅览室是你唯一能亲近汉语的地方。附近有家中国店里出租录像带,不过都是些港台电视连续剧和综艺节目,那些节目不太合你的口味,于是看中文书籍成了你平常最大的消遣。
阅览室里人不多,很安静,偶尔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国老人,不象是访问学者,估计是来探亲的父母们。你抱着一堆书刊放在小桌子上,朝对面那位正在看《XX日报》的老人点头致意,老人露出你熟悉之极的中国式微笑,有点慈祥,有点谦卑,有点热情,有点虚伪。
你半坐半躺着,开始读杂志。几本刊物看下来,不觉西方之将墨。你的对面仍然是个老人,但不是原来的那位老人,你们互相点头打个招呼。
你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好多作家的名字你以前都没见过,这些人写的小说象是同一个人写的,话都讲不利索,拖泥带水,故弄玄虚,就像草地上突兀出现的抹布狗。
尽管你没看到你喜欢的小说,但你一点都不后悔在阅览室读过的几个小时,直到你看到关于某位纯文学大师新出的一部长篇的评论专辑,你才有点不爽。
那个专辑附有编者按,状若广告词,什么洛阳纸贵、一纸风行、供不应求云云,又称“《金瓶梅》般的迤丽,《红楼梦》式的结构”。你虽去国日久,亦能想象该大师新著如何在神州大地五湖四海起风云的盛况,当下心驰之神往之。待看完几篇或含蓄批评、或明目张胆赞扬的评论后,你也大致弄清小说究竟写了些什么,不由得悲从中来。你气愤的对象一不是大师.二不是评家,而是那个会写一手毛茸茸大字的香港编辑。你那部《倒塌的城墙》构思和那位大师的新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出色地将内心和内分泌“融会贯通”,嫌你是无名小辈,不发表也便罢了,何故要骂你的处女作是“没有创造性的精神污染”呢?世态炎凉,一至如此,夫复何言?
从图书馆出来后,脑子里塞了一堆难以消化的精神食粮,肚子里却一点食粮都没有了,开始“咕咕”地鸣不平了。你知道现在回去,李琪肯定不在,那些肤浅的under(本科生)开起派对来没完没了。往常这个时候回去,你能吃到一些余温犹存的剩菜。一想到李琪炒的菜,你就更饿了。不认识李琪时,你经常吃方便面对付,现在你连方便面都懒得做了,毕竟烧开水再泡面也挺麻烦的。
你准备去校门口对面的“麦当劳”买个汉堡对付一下,眼看就快到了,你突然又觉得不想吃东西了。这使你既难堪又难过,本来一项目标明确、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活动就这样在懒散的步伐中失去原有的动机。你连饭都不想吃,你想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你毫不留情地责问自己。去季伟家显然不妥,人家正经八倍地过家家,你冷不防插进去算什么?想到干儿子小狗剩叽哩哇啦地说英文,你头都大了。王琳在干嘛?这是个毫无想象力的设问句,她能干吗?在系里的机房呗!要不就在她自己的“机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