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无字碑》(一)
无字碑
天空是铅灰色的,看上去伸手就能摸得到。村口那株不知道多少年岁的老树更显得苍老,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要落雪了。
有一个人顺着山道歪歪斜斜地朝村口走来.他身上那件灰布棉袍又脏又破,有几处口子大,棉絮龇在外面,被污水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背着一个捆得紧紧的铺盖卷,右肩上挎著一个黑包袱,一看就是个外乡人。他不是一般的外乡人,而且是个外国人,一脸的络腮胡子也盖不住那高高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窝。
那人一到村口的老树下,就把铺盖卷和包袱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舒畅地喘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脱下靴子,来回揉着两只脚后跟,边揉边滋滋地抽着 气,脚跟又红又肿,左脚已经磨出了水泡。他想要是有一盆温水泡泡脚,那该有多么舒服呀!他咬咬牙,把袜子往上拉了拉,然后用绑腿带扎紧。
他摸了摸只剩下几层布的靴底,叹了口气。当看见树根下散落着一摊稻草,他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拾了些稻草起来,先在树桩上摔打一阵,再用手把稻草搓得软一些,垫在靴底.他穿上靴子站起来,感觉舒服些了。
他这才站起身,朝村子里打量。村子看上去不小,那些高高低低的灰色屋顶一眼望不到头,他想今夜哪一扇门会为我这个外乡人打开?他实在太疲倦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两天来,风餐露宿,百来里的山路把他折腾得简直散了架。
他清楚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大概是妄想了,他敢肯定村子人这阵子来没有一个人能安心睡上一觉的。偌大的村子,安静得渗人,一点声息都听不见,死了 一般,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沙哑急促的寒鸦鸣叫。他感到一股寒意雾水一样里里外外把他浸透了。透过薄薄的雾霭,隐约可见有几处屋顶不是灰色,而是焦黑的,如同乌鸦的羽毛.
他不禁为自己想睡个好觉的念头羞愧,那些焦黑的屋顶下是否也有一具具大大小小的焦黑尸体?这个想象中的凄惨画面让他不知不觉中流下泪来。
三天前,他在县城里听说了这个叫做义庄的事。
义庄与一山之隔的王家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积下百余年的仇怨,纠纷械斗不断,但从未发生过像这次大规模的屠杀事件。事情的起因简单得和骇人听闻 的惨杀不成比例。
王家庙的一个小伙子和义庄族长的女儿私奔了,于是族长甫永仁率领二百多个男人翻山越岭去王家庙兴师问罪。王家庙的人丁不如义庄兴旺,再加上理亏,就避不应战,任凭义庄的男人们在村口叫骂出气,但也拒不交出族长的女儿和那个小伙子。
甫永仁气红了眼,对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村民们说,他们狗日的敢偷咱们的女儿,咱们也抢他们的女人!这句话就像扔进炸桶里的一点火星,人群顿时炸了,尤其是那些仍然单身的青壮汉子饿虎扑食般地冲进村子里。
王家庙男人势单力薄,无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们,在不到一个小时的肉搏战中,王家的男人伤亡过半,再打下去,王家的男人将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不得已,断了一条胳膊的村长王虎喝令撤退,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谁也舍不得丢下自己的亲人逃亡。
王虎于是跪下来,手捧着血淋淋的断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哭喊,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不肖子孙,难道要让王家从此断了香火吗?说完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甫 永仁,用残存的一条手臂抱住他的腿。两边的人群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住,甫永仁也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地上这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老人,一身是 血,血把脸上的五官堵糊住了,只有目光,锥子一样的目光,火焰一般的目光射出来。
甫永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只听身下的血人回头叫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滚!甫永仁接着感到腿上一阵剧痛,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厉声暴跳起来,他手伸向痛处抚摸,发现那里空空的少了一块肉。
王虎摇摇晃晃站起来,把那块血糊糊的肉朝他脸上吐去,然后疯了一般大笑起来,那张血嘴将永远留在义庄人的噩梦里和王家庙幸存者的记忆中。
当甫永仁的棍棒击下的时候,王家庙的男人们开始流着眼泪逃亡了,村长的死唤醒了他们生的欲望。
义庄的男人似乎对追击逃兵没有兴趣,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战利品。他们仅仅对逃兵报以粗鲁的嘲骂就冲向那些已无处可躲无处可逃的女人们。
村子里哭声震 天,风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逃至山坡上的男人们,一个个呆立如山上风化的石头,巨大的悲痛与深刻的仇恨仿佛地狱之火熔铸着他们,把他们变得象石头一样坚 硬,那一张张模糊的脸上,血水、汗水和泪水溶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村长的儿子王彪望着父亲倒下的方向,狼一般地嚎叫起来,他无词的吼叫和村子里隐隐传来的 哭声交织在一起……
此时的王家庙成了地狱的现场。村里的地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腿和尸体,义庄也付出了代价,二三十个来时生龙活虎的汉 子们再也回不到山那边去了。甫永仁指著王虎的尸身对族人说,这个老头有种,别难为了他家的人,他做鬼怕也是只厉鬼。那一具具血迹尚未干透的尸体令他遍体生寒,骨髓被抽空了似的,连腰都直不起来,心里翻江倒海,他佝偻着,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好像把五脏六肺都吐了出来,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就一个劲地干 呕。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族人在光天化日下杀人和强暴女人,他想不起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并不希望看到眼前这幅情景,他不是要他们杀人的,只不过 想吓唬吓唬王家庙的人逼他们叫出自己的爱女来。对,我来找女儿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不把女儿还我就是天理不容,就是该死!那个千刀万剐的 混帐小子把女儿藏到哪里去了?找到了,要把他皮扒下来祭奠义庄,还有王家庙的老少爷们!百来号人为他死了,他这条狗命真值啦!想到这里他挺起了腰杆,拿起 棍棒在一块大石头上狠狠地击打了一下,说打死你这个小混帐。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腿部的创口愈发地疼痛起来。他从袄里子上撕下块布紧紧扎住伤口, 再也没心思想别的了,何况他也不需要想别的了,因为他确信自己师出有名。
没有人注意在一旁抚摸伤口的族长了,那些疯了一样的人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义庄的那些平日看起来敦厚老实的后生汉子们,在情欲和仇恨的驱使下嗜血如狂,那时变得和野兽一样,甚至比野兽更为凶残,没有哪一种野兽会像他们那样变着法地折磨、羞辱着自己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