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弟子规》这套旧东西面对现代社会是没有用的
我们谈一件事,必须循名责实,先把什么叫国学弄清楚,免得乱说。
▍ (一)国学,从培养贵族子弟到讲经史子集
“国学”两个字最初见于《周礼》。“国”是指的“国子”,什么叫国子呢?贵族子弟,贵族子弟就叫国子。那么这些贵族子弟,要给他们办一个学校,他们出来才能继承父业,这是由公家办的,名叫国学。民间办学,古代早就有了,那是私塾。
最初的国学就是指的专教国子的,除了教经书、计算、战争(就是骑和射)、音乐、体育之外,还要管他们的行为,所以国学里面设有保跟傅,保是保育员,傅就是政治辅导员,那么除了这些还有老师,因为它是公家办的,培养他们自己的接班人。这个最初就叫国学。
这个国学的概念使用了很长时间,到了明清两代的时候,各个县的文庙里面也办的有学,也叫国学。县上办的国学是怎样的呢?并不是学生一天到晚就在那儿学习,而是他们读书时还是在自己的私塾里面,有些有钱人自己家中就有私塾,有些家中没有私塾的就附到别人家中有私塾的读。
一个月只有两次,你到县上这个国学来,这里有专门的国学老师,要求你们把上次布置的功课交来,还要交每月一篇的作文,都交文庙里面来,这个就叫国学。来一天,也不过几十个学生,老师批改他们的作文,给他们讲要怎么做,题目要怎么破,八股文要怎样写,等等。
我们家是三百年前从苏北泰州乡下迁到这边来的,迁来第一代是农民,第二代有两儿子,一个儿子继续当农民,还有一个儿就到县城文庙里面去读了书,取得秀才资格,所以我们家留下的族谱第二代的大儿子底下有“国学”两个字。
清代县上的文庙办的这个国学,学生初一、十五要到,除了讲授作业之外,老师还要管教学生的行为,比如老师知道学生还去赌博的,就会说再有一次就要开除了,但是管也只有这一天。所以一直到清代,在我们那么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仍然把文庙办的学校叫国学。
但这是民间,学术界早已经不是这样了。从乾嘉时候起,学术界就已经把小学当成国学,所谓小学就是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说这个就叫国学。当初将这些提出作为国学,是因为这是任何一个读书人起码的门槛,必须要进这个门槛,读书应该从这里开始。只有取得这三门学科的常识以后,才能够在老师辅导之下去攻读中国古代典籍。我现在研究的这一套,就是国学。
(二)从国学到国文
清朝完了进入民国以后,就把“国学”这个名字废除了。按照胡适说的叫国故,所谓国故就是中国旧有的,经、史、子、集四部全都叫国故。胡适提出整理国故,意思是说我们用现代人的新观点,再用现代的标点符号,把古代的典籍重新加以整理。但也有的人不这样,还是把这个叫作国学。
成都有座尊经书院,它的前身是锦江书院,清末民初尊经书院改成了通省大学堂,不再讲国学了。但民国过了几年以后,就发现这样也有缺陷——进入民国以后,学生学的基本上都是新的学科,这些学科最初也学得很好,但渐渐发现还是要需要专门培育一些老夫子,这些老夫子今后做教师、编辑,专门去处理文言文。
所以后来就又办了一个四川国学院,就在原来的尊经书院那个地方。我进高中的时候,那个国学院还办起的,国学院水平低,只相当于高中,初中毕业如果你文言文特别好,就可以去考国学院。国学院那个时候很倒霉,全校只有两百多个学生,因为大家觉得学那些东西没有什么用。而国学院的办学方针也就是这样的:我不要有什么用,我就是要培养一点老夫子,不然今后这些古代典籍断了怎么办?
这个国学院是公办的,公家花了力量的,就是专门培育钻研古文、古代经济的人。从清倒推上去,《古文辞类纂》、《明儒学案》,一直推到宋代的朱熹、陆象山、王阳明他们的一些学说,这些国学院都教。虽然它很倒霉,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需要一点的,比如有些出版社专门出古文的就需要这样的专业人才。你看现在的出版社,只要涉及古文的都是错误连篇,因为你没有专业人才。
所以那个时候的国学实际上是这个意思。
我上学那时候,国民政府审定的教科书有五种,随任课教师选,但审定的教科书不管哪一种都选了大量的古文。这五种教科书,被认为思想最先进的是叶圣陶、宋云彬他们编的《开明国文讲义》,他们的观念新得多,能把《三国演义》里面的文字选进去,也把《水浒》武松打虎那段很生动的文字描写选进去,另外还有《诗经》、古诗、古词,等等。我上学时,都是读这些,从小学起就能背:《春夜宴桃李园序》、《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教科书上都有,没有把这些叫作国学。把这些叫作什么呢?国文!把小学学的叫国语,因为主要是白话文,中间很少有一点诗,有的都是唐诗宋词,所以叫国语。一上高中,学的全部就是国文,拿到我们今天来说这就是国学了,经、史、子、集全都选的有。那个时候国民政府和一般的学者、老师还有我们,从不认为那个叫国学。你要知道“学”是一种学说,是专门一个学科,是带有研究性质的。国学不是一个学科,国学就是“文”,在我们那个时候叫“国文”。
▍ (三)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国学并不能称之为“学”
所不同者,他们在90年代以后提出的国学,其内涵和我们上学那个时候学的国文根本就没有差别,还赶不上我们那时所读的那样广泛,是因为这只是一种文不是一种学。国文就是学中国的古文,是把它作为我们今后进入学术研究的一个必要准备。古文本身并不成为一个学科,数学能够成为学科,化学能够成为学科,物理学能够成为学科,所以它们都叫“学”。
将其称为“国学”,没有具体内涵,又不是汉学。实际上,我们根本就不必要求学生要把这当成像化学、物理那样,而是把它当成“文”,叫国文。原来的名字“国文”是取得很好的,这个不是国民党取的,国民党根本不管这些事,这是那个时候学界的看法,自然形成的,这种课叫“国文”。现在取一个名字叫“国学”,但这个学完全没有规范,具体指的是什么?这根本不是一种学术,不能够单独成为“学”,而且对于学生也不必要求这样高,只要求他学这种文,先学国语后学国文。至于我们解放后取名叫语文,我也赞成:白话叫语,文言叫文。那么我们可以就把它叫作国文或者就是语文,就是语文就不用单独再设一科了!
那么在编国文课本时,就可以把这些内容纳入进去了。原来国文课本中间大量的白话文必须删除,因为那些白话文根本就用不着拿到课堂上去讲,而且那些白话文在课堂上被语文老师分成段,分得那样复杂,讲得那样细,其实写那个文字的人有时候只是草草率率地写,哪里有你分析得那么复杂。我一看知道这是花架子,花拳绣腿,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90年代,盐道街中学有一个老师邀请我去听他的课,讲我的那首诗《就是那一只蟋蟀》,当时选到高中课本里,他上课要讲解分析。我说:算了,我不敢去听。我怕一听就忍不住要笑,一会儿又给他们说一些拆台的话。因为他们在分析白话文时可以把最简单的一篇文章说得复杂得不得了,把A、B、C、D这些常识说成是主题思想怎样怎样。可我没有想那么多,诗就是诗,你要当成诗来讲。所以几十年来他们教语文,把白话文这样神秘化、琐碎化、技术化……导致所有的学生厌恶!
还有一些学生爱语文的,但一看他们写的文字,我说完了!完了!写的文字完全是老师给的标准化模式,一个个模子浇出来的,没有什么深度。都说鲁迅的文章究竟好,好在哪里你们知不知道?就好在他不落套,全部是他自己的套路,而且用的很多词都是他自己想的,有他自己鲜明的个性。
结果任何好的文章,被那样一分析就失去了个性。学生被标准的句子、篇目教出来,今后全部一个腔调,怪不得我看他们写的那些文字毫无特色,包括小学生都学会了那一套,中学生学得更熟,这样已经失去了对语言文字的训练了。学国语、国文,无非就是训练我们一点起码的文字功夫。选一些范文,我们读了以后在心里有所借鉴,可以模拟。如果再求甚解,反而就把一个东西弄得很糊涂了,越看就越复杂了。
你想,文字是非常感性的,这样才使人爱,如果没有了这种功能,学生怎么会喜欢呢?为什么古代有很多诗我们很爱?就是因为它一下就把我们打动了,缺少了这个就不行了。
▍ (四)旧的一套面对现代世界是没有用的
现在的国学院,多半和文无关,都是教人的道德、品行、修养,落实在这个方面。就是去学点古文,也说学要儒雅,哪个说古文就一定要儒雅呢?你看科学家、植物学家竺可桢的古文做那么好,桥梁学家茅以升写的古文也非常漂亮。所以不是说学古文,就可以学得儒雅,就可以应对进退,何必要这样?很多人就是很爽性的,我不来你那一套,但是我很有文化内涵,你说的中国的这些典籍遗产我全部都有,而且我能够发现它的美、它的价值就够了。
现在单独弄一个“国学”,学的还不如我们当学生时候学得深,而且还要浅得多,当然这也是因为我们把文言抛弃了很多年,现在突然要重新开始学习,稍微深点大家就都不懂了。在这个时候,要把国学变成一种思想就更不行了,因为这个只是国文,是学会文字,不是专门关于道德修养的。关于道德修养的课程应该有公民课,什么叫现代社会,什么叫选举制度,开会要怎样开,这才是起码的。我们读小学时,公民课本上就有怎样开会,什么叫共和,什么叫民主,什么叫选举,什么叫选举权、被选举权,然后什么叫法律,什么叫原告、被告……这个是公民常识,不是学了就喊你去做官,而是你作为一个公民起码应该知道的。
现在把一些很古老的对学生的要求提出来,像《弟子规》那种,说实话,迄今为止我一句都没有读过,不但我没有读过,跟我同一个时代读书的人也都没有读过。只读“赵钱孙李”,《百家姓》,然后就是《三字经》,然后《千家诗》,然后《千字文》,叫“三百千千”。现在弄来完全是开历史的倒车,而且也不想想这是否有效,也不看看看当下整个社会文化生活成了什么形态了。把《弟子规》这套拿去给小娃娃当作国学硬灌下去,他们是否能够接受?早就无法接受这个了。我们小时候还在旧社会,那时候风气很紧,也很闭塞,新文化也很少,都已经不接受那一套了,连教师也不教那一套的了。
我举一个例子,在旧社会有很多关于军阀韩复榘(jǔ)的笑话,嘲笑他野蛮。但韩复榘在济南办的中学全部是新学,他自己还参加过科举,是秀才,但他就要办新学,而不是教旧的一套。可见,那个时候的军阀都有这种起码的常识,就是中国的旧一套虽然不能废除,但是万万不可认为它们能够振兴中国,绝不可能!我就这样热爱传统文化,我也一点都不相信它们能够振兴中华!
现代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面临怎样的局面,国外那些人的观念——人家早已经走很远了。就连一个军阀在七八十年前他都晓得,自己秀才那一套是不能拿来教学生了,因为不能应对社会的变化了。清末鸦片战争特别是甲午战争以后,中国的读书人就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在成都,哪怕那些五老七贤也一样懂这个道理,说:我们教的这些你们好好学,但还有那么多学科你们同样要好好学。他们都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去规范学生的纪律、提高学生的道德。
我们上学那时候的教科书里国文基本都属于文学欣赏,没有多少是服务政策的,就连抗日战争那么艰难,课本里仍然还选有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只是那时国民政府觉得这些是不是还是暂时不要教给学生,因为抗日战争这么艰难。但是教科书要选,还是要允许人家选,实际上学生学这个也不是光学思想,还要学他的文字表达,写古战场的环境写得如何阴森恐怖、鬼哭狼嚎,“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看了你就晓得,就说这些文章写得那么好,首先还是学文章。对于学生来说,不是要他还没有学会起码的掌握能力,就去弄得那么深沉。
现在的国学,学的是好多已经被历史检验过的、不足以救中国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大的害处,只是放在这儿不合适,碍事,没有什么用。不要去迷信,说靠那个就可以振兴中华,世界天下一家。我们必须要认同人家的价值观,而且要和国外多文化交流。就像余光中说的要有两个结合:一个做文章、学文化,古今结合,既要学现代的文,也要学古代的文;第二个结合,中外结合,中国的、外国的。这两个结合都非常需要。
所以真正的出路是往前面走,不是往后面看。因为之前几十年都没有搞过,现在搞得大家有些满意有些不满意,恐怕也是正常状况,如果要这样实验也可以这样实验下去。但是我本人认为这些实验古人都早已经做过了,有些实验还在清代末年就做过了,所以我们应该要有历史观念,用不着重新又来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