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外公:时代的冲浪者
前段时间,我的父亲去世,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怀念父亲:一个时代的征战者》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0246/202112/9956.html,获得了 一些好评。我将那篇文章发给亲友,很多亲友从来不知道我爸还有那么辉煌的历史,引起了一番轰动。
大多数人的平生,是没有人会写文章纪念的,就算有个悼词,也多数是官样文章,更不用说有血有肉地反映故人。事实上,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容易,都有很多独特的地方,就这么成灰而走,也太对不起他们了。其他人我管不了,但家族里的人,还是要给他们立个传记,至少让家族内的人知道,可以增加他们对故人的了解。
如果按曾经达到过的事业成就而言,我家地位最高的不是我父亲,而是我的外公。但直到参加他的追悼会,在我和家人的眼中,这是个乏善可陈的老头,如果说不是糟老头的话。我记得有个小孩写了一首诗,
打我记事开始,爷爷就是个老头
他那么老,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
他那么老,好像生来只为了做我的爷爷
可我从未认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我总以为,一个人再老,总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
就像土垛的院墙
风雨多了,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
完了。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说过一些,我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爷爷。
我对外公,也就这感觉吧!有人写文,说文革时代的腐败更胜于现在,按我个人的经历,我的父亲是个中层干部,在那个时代也算中上阶级,应该说肯定不如当下腐败。说来具有讽刺意味,文革期间(相对安定的70年代,72-75年期间),倒可以算得上言论自由的民主时代,其实践也应了那句民主和言论自由是最好的防腐剂的断论。
那个时候,言论自由不是你可以发表反党言论,但除毛主席和中央主要领导之外,从省市领导,到单位领导,任何人想起来就可以贴他们的大字报,领导还不能打击报复。我爸爸有次用单位的车拉了一车废煤渣做砖头,被工人贴了大字报,只能乖乖地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赔偿,还被工人委员会批斗。从政府(那时叫革委会)到工厂,领导都是三结合,领导必须看群众的脸色。腐败最怕言论自由和民主,所以那时的腐败真的不严重,至少对中层干部而言。
但那时显然不是乌托邦的大同世界,等级还是有的。在我们家族,就按本事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本事是什么呢,说的白点,就是有开后门的能力。那时物质缺乏,大多数东西都凭票供应,有的东西有票也买不到,比如玻璃,特别是大镜子玻璃,是结婚的必需品。还有找工作的能力,那时高中毕业就得下农村插队,如果能找到关系去当兵,或在城镇当个工人,甚至去近一点的农村插队,都是需要关系的。我家,在杭州当厂长的我爸爸,在温州当校长的我舅舅的丈人,和在上海当市划船队教练的表舅算前三号能人,他们的关系也比其他亲戚近点,亲戚也是物以类聚,有地位的区分。
我外公呢,家人说起他时,掩不住的鄙夷神情。他老大不小的人了,老干些不着调的事,下棋和人打到沟里,和低层次的邻居吵架,邻居把屎尿泼在门口,封住不让他出门,那时警察也不管,是我爸吩咐当地的黑道给摆平了。但我外公压根儿不谢我爸,为这事有一年不上我家的门。他和我这样的孙辈也吵架,竟然追出来用晾衣服的叉子朝我扔来,扔得还挺专业,叉子直插地面,像标枪一样。我父母背后很生气地说,如果再准点,小孩就没命了!
直到参加外公的追悼会,我才知道,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大人物了。外公1937年参加革命,仅仅两年就从士兵升到连长,以后在延安抗大学习过,全程参与了延安整风运动,解放战争时是华野的营级干部,全程参与了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解放后在海军工作。1956年授上校军衔,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是东海舰队定海基地政治部主任,60年代以后受到不公正对待,但在下放期间,依然对党忠诚,无怨无悔,直到1987年才得到平反。平反后,外公没向党提要求,依然过着清贫的生活,直到去世。追悼会很隆重,级别是很高的,市领导和海军的领导都出席了,他的遗体上覆盖着鲜艳的党旗。
这使得我大吃一惊。前两天有人发帖,说当今的公务员要出人头地比登天都难,能混上个厅局级,可能稀罕到ppm级别了,大多数人穷发皓首也只是以普通科员退休。这还是和平年代,没有战死的危险,也不像战争和建国初期,要面临残酷的政治清洗内斗。而外公能活过残酷的战争和内斗,官至正师级,必然不是一个凡人。
外公活着时爱酗酒,酒后胡言乱语,什么都讲。我就依据记忆中他讲的事,再根据母亲的一些叙述,试图来勾画出外公的人生轨迹。
外公出身于一个富农家庭,年轻时曾到杭州当过警察,只有一年时间而已。外公酒醉时老说起羊坝头有个姑娘,很喜欢他,那姑娘的脸,像映山红一样芬芳。他说的时候手舞足蹈,我外婆很生气,就鼓动家里的猫,爬到桌子上把他的酒杯弄翻。
以后,外公回到家乡,依照媒灼之言,和我外婆成婚。按我外婆的说法,外公不是个好丈夫,太姥爷去世时分了家,外公的兄弟们分家后都不错,唯有外公,越混越惨,到后来只能卖了家里唯一的牛,到手的钱还被人偷了,走投无路,就跑去参加共产党了。我外婆只得带着两个孩子,艰苦支撑。外公革命了,家里好处没得到,内战时来了还乡团,共党家属都要被像刘胡兰一样用侧刀杀头或腰斩。还乡团来到外婆家,外婆一双小脚往玉米地钻,只听耳边子弹的声音,耳朵都震聋了。还乡团没抓到外婆,就逮住了那时还是小孩的我妈妈和舅舅,要把他们杀了。还乡团是本村的人,村里人就为我妈和舅舅说话,不能连小孩都不放过。还乡团放过了我妈和舅舅,这才以后有我。这样看来,国民党比共产党还是多点人性,如果是共产党,领导振臂一呼,这狗崽子要不要留,谁敢说留?
关于战争,是外公喜欢谈的。他说起第一次上战场时,腿肚子直发抖,枪都拿不直,但第一次拼刺刀,他的运气很好,对方也是新兵蛋子,动作也走样。外公以前当过警察,有点使用武器的经验,成功捅死了对方。我问是日本兵吗,外公说是伪军。他对沙家浜很有意见,说那剧瞎扯。我那时小,不知道他说的扯是什么意思。外公开始是在新四军作战,现在想起来,他可能是指那时候共产党只打国军,不打日军的假抗日吧 。外公说过他的部队的首长是粟裕,战神粟裕的成名作黄桥战役,杀的就全是国军而不是日军,也不是伪军(汪精卫的部队)?我不知道那时的历史到底如何,外公没有详细说明过。
倒是外婆说起过日本人。她说日本人占领了村庄,纪律挺严明的。村里的女人都吓坏了,在脸上抹了灰,日本人见了,笑得不行。有个日本兵为了逗大家笑,居然把马桶顶在头上当帽子,女人们果然笑了,觉得小日本真傻真可爱。外婆说没见过日本兵杀过村民,这可能是个别现象吧!(我要在国内说这话,可能要被举报了)
外公最后的日子,是患了胆管癌躺在医院里。我去陪夜时,他和我说,昨天他到附近的电影院看《淮海战役》(那时还是手术前,他还能走路),他难得老泪纵横,说电影里放的那个地方,那时候他就在那儿,一模一样的地方。可以看出,那也是他的峥嵘岁月,他的脑海里在回想起那弹雨横窜,人命如纸的岁月吧!不过他也说起,在攻入敌方阵营时,他见到一个女人抱着小孩,伏在一个死去的国民党军官身上哭。有几个解放军要去把他们抓起来,外公阻止了他们。“如果我们败了,我老婆孩子在那儿,也一定是为我哭,而不是笑的吧”,他动情地说!
外公最悔恨的事,就是在60年代初一次“对党讲真话”的运动中,他不知道哪根神经搭牢了,把他在参加革命前曾做过国民政府的警察的事向组织上汇报了,不久就被一撸到底。这件事不但影响到他本人的仕途,也影响到家庭。有工作的外婆被开除了,高考成绩很好的妈妈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甚至差点失去和我爸爸结婚的机会(我爸爸是党员干部)。“我悔啊!否则我现在不是中央干部,也至少是军长了!”
外公被整得还是挺厉害的。我懂事的时候,是外婆带我在外公劳动改造的农村生活,那地方没有电灯,屋顶是茅草盖的,墙是土砌的。一下雨,指定漏雨。这完完全全是个中国最落后的乡村了!我虽然有红色基因,但完全没享受到红三代的待遇,倒是因为这个,亲历了最贫穷的中国农村的生活。
文革后,有关文革的残酷内幕开始透露出来,外公才得知,他的很多同僚,命运比他惨多了。陶勇将军,被人扔在井里,死了还被扣上畏罪自杀的罪名,家人全部被捕。还有更惨的,东海舰队是文革的重灾区,团以上的干部基本下场悲惨,非死即残。如果外公到文革时还在位,以他的脾气,估计下场堪忧。
看了1982年的历史问题决议后,外公对邓小平极其崇敬,对老毛很不敬。他说,当时自己被整后,曾经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还收到回信,让他相信组织,但不久,他就被一撸到底,“肯定是这个老畜生让整我的!”。老毛来关心一个师级干部不太可能,但下达过对有历史问题的干部必须不能手软,从严处理的命令是可能的。
外公被整的时候,虽然剥夺了他的一切职务,但保留了党籍和级别工资。他的工资,在那个小村庄里,抵得上全村的收入了,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款。很多人向他借钱,外公倒不吝啬,基本是有求必应,这让外婆很不高兴。有次,外公要向一个借钱的人去要债,那人就放出风声要杀了我外公,所以外婆把外公紧紧抱住不让他去要。外公很生气,说,我子弹都不怕,还怕他吗,执意要去。这时,外婆让我跪下求他别去。见我的奶声奶气的乞求,外公竟然扑哧笑了,再说那点钱只是他月收入的很小部分,就此算了!
外公退休后回到杭州,只给他分了很小一个房子。大约1987年,据说他是给邓小平写了信,没一个月,当时民政局的领导亲自到了外公家,宣布给他平反昭雪。当时,领导看了他住的地方,说,您受委屈了,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当天,外公把一家都招去,宣读了他的平反决定,说,邓小平好啊,比毛畜生好多了, 这件事肯定是他亲自决定的,当年淮海战役时,我见过邓政委,还陪着他走了很长的路呢。以后64的时候,我说邓是个刽子手,他很生气,把我数落了一顿,见我也挂了中尉军衔,生气地说,如果你对邓主席不忠,我就要大义灭亲。我出生入死才当上军官,你就读了几天书,凭什么当官,你该去锻炼锻炼,改造自己的思想。以后他真要写信,被我外婆拦下。
当他被落实政策时,全家都指望着能得到点补偿。我爸爸比较知道行情,建议外公向组织提出分房,拿钱,甚至都打听好了在他这个级别,哪儿的房子最好的消息。想不到的是,外公什么也不要,严肃地批评了蛊惑他去向党要补偿的亲戚,还指着我妈说,你再提向党要补偿,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我妈哭着说,你倒霉的时候,全家陪你吃了多大苦,我的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你还那么理直气壮。舅舅也说,当初自己被分到边疆,想让外公帮助他调回来,外公竟然说,让他到边疆去锻炼,扎根边疆,不要老想着自己,要想着国家!
外公最后还是没有妥协,没有向国家要一分钱。这件事后,使他在家里很孤立,但他根本不在乎。他是孤傲的老人,我行我素,没什么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对家人也不亲,似乎也不需要家人。
他走了快30年了,而外婆活了102岁才走。外婆以后成了虔诚的基督徒,她一个文盲,却认得圣经上的每一个字。同样的字,写在报纸上或通知上,她就不认得了,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因为她活得长,就决定把合葬墓修在基督教公墓里,外婆不愿到给老干部的共产党公墓,她不喜欢镰刀斧子旗和红五星。外公这个无神论的共产主义战士,无奈地躺在基督教的墓地里。
当时,我认为外公是个时代的失败者。现在我改变看法了,恰恰相反,外公的一生丰富多彩,波澜起伏,大起大落。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经历,一个活了100岁却终身呆在一个小山村里的人,和一个活了30岁却去过100个国家的人,谁活得更长呢?我认为是那个经历更多的人活得更长。
外公也是时代的产物。他有幸站在时代的潮头冲浪,经历了枪林弹雨,经历了血雨腥风,一时间成了胜利阵线中的胜利者,一会儿又被掀到浪底,但也许躲过了灭顶之灾。他的一生,活得精彩,活得自在,也可以无愧地说,不枉此生。而作为小辈,也为自己的祖辈中有过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大人物,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