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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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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鲁迅先生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去世了。85年后,也就是2021年的10月19日,一篇纪念文章,引发了一场朋友间的讨论。就鲁迅先生的历史定位,我的两个朋友观点截然不同,一个推崇,一个厌恶。讨论在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微信群中进行,我被要求亮出第三方观点。我说:鲁迅先生是个伟大的作家,当得起“民族魂”这三个字。讨厌鲁迅的朋友,当即批驳我的观点,用他的话说,我是个“小粉红”,或者“自干五”,是洗脑教育的悲哀产物。其实不然,我敬重鲁迅,源于我的生活经历,还真和语文课本编选的鲁迅文章没关系。

小的时候,农村里庄户人家里能看到的书,除了当年的日历,就是《毛泽东选集》,其它的书籍很少见。八十年代末,我开始读书认字儿。当时《毛选》已经失去了神圣的地位,常常被妇女们和浆糊一起做成“夹纸”,然后再纳成鞋底儿,最终被踩在脚底下零落成泥。这样的用途,并不算太差。在不少人家,《毛选》和陈年的日历一起起,被揉软之后当手纸用,化作粪土。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书籍所承载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价值,作为纸张,倒是有些实际的用途。

从那个艰苦岁月里存留下来的书籍,其价值必然远远大于纸张本身。在我家,《鲁迅杂文集》就是这样一本书。这本书,是父亲买的,或者是继承而来的,我无从得知。听母亲讲,她嫁过来的时候,家里还有很多藏书。父亲家和母亲家,都吃过读书的亏,所以对藏书并不友好,特别是母亲。我开始认字后,家里除了中医书籍,就剩下一套《毛选》和一本《鲁迅杂文集》。贫下中农的后人拿《毛选》纳鞋底儿,我的父母却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被政治运动“整”怕了。至于那本儿《鲁迅杂文集》,在父亲的保护和母亲的默许之下,才没和很多线装书一起成为我的腚下亡魂。

鲁迅先生的杂文,是我的启蒙读物之一。长大后,我也喜欢写作。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位作家,一位是鲁迅,另一位是老舍。从鲁迅先生那里,我学到了观察社会的角度和批判的精神;从老舍先生那里,我学到了用笑话把生活的辛酸讲出来。刚开始,我读鲁迅杂文的时候很吃力。由于夹杂着日语的文法以及绍兴方言,鲁迅先生的白话文并不好懂。即便是翻烂了一本《新华字典》,我也就读了个囫囵吞枣,难求甚解。

现在想来,鲁迅的杂文并不在于文字的精彩,而在于对社会的洞察,对人性的剖析。而鲁迅先生的视角,因为太独特,说有些偏激也不为过。民间俗语说,少不读水浒,是怕小孩子沾染到江湖戾气,弄不好会拉帮结派,甚至谋财害命,走上不归路。鲁迅的文章,特别是杂文,对于小孩子来说跟《水浒》有点像,有正能量,也有负能量。从《鲁迅杂文集》,我涉猎了很多课本里不会出现的知识,学到了鲁迅先生骂人的犀利,也难免点行事偏激,什么事情都能挑出毛病来。

九十年代初,我上了初中。由于人口激增的缘故,作为农民子弟,我被分流到了一个位于庄稼地里的学校,即所谓的社办中学。学校的老师,要么缺能力,要么没学历。前者是毕业于师范院校的正牌老师,他们在条件好的国办中学混不下去,被发配到社办中学。后者都是乡镇干部的子女,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靠着关系来当初中老师。正牌老师,虽然能力不突出,但是比那些关系户还强很多。同学们都和我一样,都是农家子弟。之所以来上学,是因为年纪尚小,进不了工厂,也干不了农活儿,需要来学校过渡一下,长长身体。在这样的学校里,老师教不好,也不好好教;学生想学习的不多,就算想好好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于是,大家一起混日子。

春天的时候,学校周围长着小麦;秋天的时候,学校周围长着玉米和大豆。田园风光对于我这个农民子弟完全没有新鲜劲儿。上课的时候,老师除了读教学参考书给我们听,就是让我们读课本给他们听。这样的课堂,还不如庄稼地里干农活有意思。因此,我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老师。除了体育课,哪一门课上,我都能挑出老师的毛病,并且分享给周围的同学,这样他们就得了由头上课起哄,从而被老师赶出教室,溜进庄稼地里去享受自由。尽管我很少出头闹事儿,但课上闹事儿的同学大都受过我的鼓动。因此,老师恨那些捣乱的学生,更讨厌我。

最讨厌我的,当属语文老师,他们多是关系户。偶尔有一两个正牌老师教语文,也没显着比关系户水平高多少。语文课上学习鲁迅先生的文章时,革命者的人血馒头,或者中医药方里的原配蟋蟀,老师按照教学参考书中的说法去引申几句,我是没有什么抱怨的。可是,就“三匹老乌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老师也按照教学参考书,大谈文学性、思想性、艺术性,甚至是革命性!这些无聊的内容,听老师喋喋不休也就罢了,我们还必须记录下来,考试必考。

这样的语文课我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问:“鲁迅先生有这样说的吗?” “教参上就是这么写的!”老师义正辞严地说。“那编教参的人亲耳听鲁迅先生说的吗?”我继续问。老师怔住了,顿了一下说:“听过,肯定听过!”“哈哈!”我笑道:“那编教参的老师得多老呀!鲁迅先生可在1936年就去世了。”“你又捣乱!”老师大喝一声:“给我滚出教室,去教导处报道!”

《鲁迅杂文选》不是白读的,我多少学会了点唇枪舌剑的功夫。“我不会滚。”我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跟老师说:“老师能不能教教我?”这样的求教,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先是黑板擦迎面而来,击中了我身后的女生,然后教鞭呼啸而来,砸到了同桌的光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没滚出教室,而是飞了出去,耳后是老师的怒吼:“你是孔乙己,你这个阿Q!”

“老师,你骂错了!”我在教室门口外,继续顶嘴:“你才是孔乙己呢!一个乌鸦算一只,三个乌鸦算三匹,这跟茴香豆的四种写法有什么区别?”“你就是孔乙己,你就是阿Q!”老师继续骂。鲁迅先生可以做到“横眉冷对千夫指”,我没有这么强的功力,只会笑嘻嘻地对老师说:“我当不了阿Q,我姓王,不姓赵。”老师怒了,吼道:“我说你是阿Q你就是阿Q!”“老师,你也不姓赵,叫谁姓赵,你可做不了主。”我就劝他道:“别骂了,再骂你就成祥林嫂了。老师被气坏了,嘴里反复念叨:“孔乙己!阿Q!孔乙己!阿Q!我说你是你就是!”很显然,他进入了精神胜利的状态。事已至此,我就再无和他争辩的必要,只能随他去了。

哼着“无怨无悔,我走我路,走不尽天涯路”,我骑车到县城里读书去了。新华书店对面的马路上有好几个人在摆书摊,有卖旧书的,也有租武侠小说的,那里是我求学的好去处。旧书大多是摊主按斤当废纸收购来的,既不值钱,也卖不了几个钱。所以摊主们对我这个只看书,不买书的孩子很是宽容。旧书摊逛得多了,竟然和几个摊主熟识起来。他们都是爱读书的人,有了好书,会推荐给我。在书摊前面蹲着看书久了,摊主还会递给我个小马扎,让我坐下来。

一个摊主常给我推荐鲁迅先生的作品,他还偷偷告诉我说,课本里的鲁迅文章,都是被删改过的。于是,在旧书摊前,我读到了教学参考书里提到的《呐喊》、《彷徨》、《故事新编》还有《朝花夕拾》等等。那时读书,只能明白个大概。虽然如此,也足够应付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师了。学习《阿Q正传》、《祝福》和《孔乙己》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上大课,我在同学中间讲小课,把从鲁迅杂文里学来的尖酸刻薄,全都用在了语文课上。在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甚至哄堂大笑中,老师真的气成了祥林嫂,把我赶出教室后,还没完没了地说:“要是他不捣乱,我肯定能讲明白!”

长大后,我一直庆幸没有成为洗脑教育的牺牲品。之所以逃过洗脑,一则是我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二则就是年少时读了鲁迅,学会了批判,不会盲从老师的说教,保留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洗脑的牺牲品与小粉红的头衔,我是不能接受的。朋友也自称躲过了洗脑教育,依据是他反对课本里推崇的一切。既然官媒颂扬鲁迅,他就诋毁。我们到底谁是洗脑教育的牺牲品?洗脑教育的主产品是“顺民”,副产品是“反骨”。所谓“顺民”,自然是无条件接受被灌输的内容,课本说啥就是啥;所谓“反骨”,是“一小撮”被洗脑教育恶心到了,只要是课本鼓吹的,他都反对。“顺民”和“反骨”看似不同,其实他们有一个超大的共同特质,那就是不会独立思考,只能接受或者反对外来的观点。

鲁迅先生死后哀荣备至,原因首推他作品中表达的思想,其次还得益于过早地去世了,没有活过1949年。鲁迅先生的早逝,对他和家人朋友而言是个大不幸,而对后世的几代人,却是上天的福泽。鲁迅先生对社会的批判,定格在1936年,因此他的作品被选编进新中国的语文课本,我们才有机会在赞歌的缝隙之中,学到一点批判的精神,增加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即便“教学参考书”把鲁迅的文章斩断切碎,煎炒烹炸,我们仍然能够尝到几丝桀骜风骨的味道。鲁迅的文章,是万花通红课本里的一点绿,一点黑,一点白,一点不一样的颜色。“千年暗室”不可能靠着他的几篇文章“一灯即明”,但是起码我们有机会认识到一些社会的黑暗。为了这个,我们要纪念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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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王有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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