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德抹脖子 (文革乡间纪事之四)
好德是我外祖父不在五服之内的堂兄弟,是我们村在文革期间唯一因为文革而自杀的。
1967年初冬的一个早晨,炕上被窝里醒来的我在玩着一个小把戏。就是把双眼怎么的那样一眯,然后呢,北方的、单调的、方方正正的纸糊窗户框就会逐渐变小、并缓缓地向我移过来,在半空中悬着,有时还有前后的漂移。我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后来有时候还教给妹妹弟弟玩。我们把这个节目叫做“玩小窗户”。
那天我一个人玩的差不多了,我就开始起来穿衣服。一般的早晨穿衣服的动作叫什么?叫“起床”,可是我们那里睡的是炕,我们习惯于叫“起(qie)来”。
qie来,在冬天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记得更早的那个冬天的某一天,就是1966年的冬天,这也是号称记忆力超好的我能够记住的第一个冬天了。一天早晨,妈妈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唱着儿歌,“入窝,入窝,大哥给菜儿吃,二哥给酒喝”。
入窝,就是让孩子把胳膊伸到袖子里去。您想想,大冬天的,房间里被窝外的温度也就 -4 ~+5度,棉衣棉裤都是冰凉冰凉的,把胳膊腿儿伸进去,那得多冷啊!为什么说有 -4度?因为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屋地上尿盆里的尿被冻成冰。正常的尿液里含有盐分和尿素,冰点的确会下降到零下四度。
为了让小孩子家穿衣服不哭闹,奶奶姥姥妈妈们就发明了冬天早晨穿衣服的儿歌,我们家的儿歌就是这样唱的。
我妈妈有两个哥哥,所以我想象,“她大哥给菜儿(炒菜,好吃的)吃,这很不错;可是她二哥给她酒喝这就不好了,酒多辣呀!”
反正,我觉得大舅慈祥可亲可近,而二舅呢,则感觉疏远一些。
正坐在炕上给自己穿袜子的我,突然听到咚咚咚的急步声,马上听到二叔一边进堂屋前门一边对烧火做饭的我奶奶和我妈妈说“好德抹脖子了”。奶奶和妈妈都不约而同地啊的叫了一大声。
这个故事的大概,主要是听奶奶当天及随后几天和其她几个老太太之间的闲话聊天。50多年来,奶奶的声音和表情,我仍然是清晰的记得。
齐好德,是一个好人,这是我二叔就在前几天说的。
好德,是本村1928年国民政府北伐成功后因选村长而闹得风风雨雨的齐绍文的长孙。齐绍文的故事请见“故事16,第一次吃猕猴桃”。
他们家,解放前是我们村的首富(不包括在外面当官和做买卖的)。只可惜他祖父和父亲都去世比较早,他的二弟(小名胡四儿)被奶妈子抱着哄着的时候,被恶作剧的人在半开的里屋门上面放的荞麦皮枕头砸下来,有些半傻了,而他三弟还是遗腹子。
他父亲英年早逝,当时用的是柏木棺材。村里,据说用过柏木棺材的就他父亲和我的亲太祖母。我的太祖母(曾祖母),一九二零年二十多岁时就去世了,她是天津卞家的女儿。我这里有所有的我曾祖辈长辈的照片,就是没有曾祖母的照片。
齐好德祖父父亲去世以后,是他的母亲当家,他的祖母和二叔二婶不管事。
平分(土改)的时候,他们家被划为富农。“复查”的时候,他母亲被刚落户我们村的退伍伤残军人董老大打的屁股紫红蓝青。
在打齐好德他妈和其他地主富农时,他们的惨叫声直接传到西邻我们家,这让我奶奶自然想到她也是富农的爹和哥;惨叫声也传到街北的我姥姥家,让我姥姥不由得想到她也是富农的爹。
当时近四十岁的我姥姥刚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我妈妈的小妹妹不到满月就死了。我姥姥多次恨恨地说,“听着胡四儿(好德二弟的乳名)妈和齐占友(一个特别贪财吝啬的老地主,是体育名嘴宋世雄家的老亲)挨打时的爹妈乱嚎,我天天心惊胆战的,也没有奶水。小丫头子没过满月就抽风死了。你大舅还很伤心,他给她做了一个匣子埋到东边地里了。王八操的董大拐!”
我也恨这个董大拐(伤残退伍军人),要不,我也会有个姨来疼我了。
我今天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连董老大的妈来我们家串门时我爷爷都表现出来强烈的不欢迎。
齐好德,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但是他没有像他二叔家的堂弟那样读到大学。他仅仅读了师范以后成了一名乡间教师。
齐好德,文化水平高,钢笔字、毛笔字、板书都写的特别好,也很有文采。一直到现在,他曾经教书的那些村子的村民,都说他是一个很好的教师、很好的人。
大跃进的时候,需要知识分子(起码识字分子)来做宣传。齐好德就被抽调到公社总校长手下工作,主要是写标语、组织发言材料等。
可是就在领导喜欢群众尊重组织需要的时候,齐好德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大跃进时有一句口号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当领导安排齐好德写大字标语时,齐好德一开笔就错写成了“点灯不用牛”,结果就被有人向领导揭发了。领导出于爱惜就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赶紧说这仅仅是一个笔误,不要紧的。
但是等到59年彭德怀元帅也挨整,公社总校长也被撤职,这件事又被翻腾出来,最后结果是齐好德背铺盖卷回家当农民去。
当了农民的齐好德,连个媳妇都没有说上,眼看着就三十多岁了。
就在这时候,文革开始了!文革刚开始时,我们县闹得还不是很严重,作为地富子女,齐好德也没有受到多大冲击,还是每天下地劳动回家吃饭睡觉。
这时候村里出了一件事情,大队(行政村)面粉加工厂的黑板上出现了扭七扭八的几个大字“打倒毛主席”。
这还了的?公社领导来了,县公安局也来了人。可是追查好几天案情都没有进展。最后再把所有的怀疑对象集中起来,让他们抄写一段话,其中就包括“打倒”和“毛主席”,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齐好德也是被怀疑对象,只不过他的字写得太漂亮了,一看那个反动标语就不是他的字体。
即使如此,齐好德和其他好多人也是被多次带到大队部、多次审问,用恐吓加威胁方式的审问。
齐好德有些受不住,从58年到68年十年的日子就是在战战兢兢地过,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母亲也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头,就让两个弟弟多照顾他、多盯紧他。
就在68年初冬的一个早晨,齐好德早早的起来了,他母亲把洗脸水都打好了端进他住的厢房屋。母亲回到正房屋继续烧火做饭,可是老长时间也不见他出来,就心里起了疑。
等母亲进西厢房里屋看时,一撩门帘就一眼看见了挨着炕的墙上都是红色的鲜血,再看大儿子,已经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旁边放着一把剪刀。
齐好德用剪刀戳破了自己脖子上的主动脉,所以血是喷射出来的。
赶紧去找半农半医!
半农半医齐好臣赶紧赶过来,齐好德望着这个成分好的远房堂弟用最后的力气说,“我不行了,别救了”。
他那个守寡已经多年的妈那个哭哇,那个恨啊,……。
他妈妈边哭边说:你这么着死,抛下你奶、你妈、还有你傻二弟,你真狠哪!
最后,他的傻二弟和他的遗腹子三弟,就是用他躺着自杀的炕席把他卷起来,在村东头挖了一个坑,哥俩抬过去,当天就把他埋了。真的是没有用棺材,软埋。
也就是在此二十多年前,他爹齐正庸死的时候,用的可是柏木疙瘩做的棺材。
但是,村里人和工作队的人还是不认为反动标语是齐好德写的,也没有认为他是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还是要继续追查。
- 一个贫下中农的大女儿,当时约13岁,主动承认说,那个“打倒毛主席”粉笔字是她写的。
按辈分,她还是齐好德的远房堂姑。
“她早J B干啥去了?”,村里人这样骂着。
这个女孩子,我只知道她是个贼,偷生产队的粮食、偷别的生产队的桃子、还偷汉子,……。
齐好德的母亲,偶尔也出门坐一坐,我在我姥姥家就见过她来串门聊天。我总觉得,她的那张脸上是能够拧出来一把苦水的,哪怕是她在笑着。小孩子家的我对她充满可怜和同情,可是文革期间村里的那帮成年人对她是该批判批判、该斗争斗争。
好德的三弟,在改开以后过上了好日子,家里面藏的金银财宝也派上了用场。他娶的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大儿子,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其中一个还是重点大学。好德的堂弟们也是这样,其中的一个堂弟的一个儿子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学。好德三弟的儿子、好德未曾谋面的亲侄子,考上了非重点大学的那个,还曾经在我的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帮他弄上了当时比较紧俏的大城市户口。
我现在一年回家五六次看母亲,回到村里会经常碰到一些猫腰驼背的老人。
对某些驼背人,我一边和他们不失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心里面在想,“你个王八犊子,当年整人时你可狠了”。
就是在清明节这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了好德的二弟混号“傻胡四儿”的,我说“二叔,你老今年多大岁数了”,他回复了我一句“属马的”就走过去了。
属马的,他今年应该是77岁。因此,我自然地想到了他哥齐好德。
齐好德,普通的小人物一个,不会有人给他修碑立传的。再过二十年,和他同龄的人就差不多都死绝了,连口头相传的故事恐怕都没有了。
“好德抹脖子”,这么多年来我们庄一直是沿用这种说法。其实,一般裁剪衣服用的剪刀是不能用来抹脖子的,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颈动脉用剪刀戳破的。
可是我怎可能去找他的三弟或当时已经是半大小子的亲外甥来了解细节?怎能把人家旧伤口重新扒开再撒上一把盐?再说了,我长这么大,也是没有杀过兔子杀过鸡的。我只得凭着我的不错的记忆,把好德抹脖子的事件大致记下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本来是想以此为本文结尾的,可是眼前又浮现出了齐好德妈妈那张凄凉的脸,心里又有了一些不忍。
回想起来,虽然我们家和我姥爷家也都是贫下中农的成分,但毕竟我的家人们没有参加批斗地富反坏右的,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