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少跳井(文革乡间纪事之一)
故乡旧时,把有权有势有财的人家处于中青年的第二代尊称为“XY少”,这里X是姓氏,Y是大排行(一般是一个父亲的所有儿子或者是一个祖父的所有孙子或者是一个曾祖父的所有重孙子按出生年月日的排行),少是少爷的意思。
这个史大少当然是姓史,而且是在众堂兄弟中排老大。
宋各庄史家,是我外祖父的外祖父家、也是我外祖母的外祖父家,还是我祖母和外祖母的许多姻亲所在。所以,自我很小的时候,我对他们家的事情就比较关注。
史大少大名史志清,是我三姨老爷(我母亲的三姨父)的亲堂哥,也是我祖母的表姐夫的亲堂哥。
史大少家世可是了不得!
他的叔叔是永平府立中学堂(现唐山一中和卢龙中学)1904-1910年间的校长,其时李大钊在那里就读。
他的一个堂叔是50年代天津市城建局总工(在五大道有私人住宅的)。
他亲弟弟是本朝首宰在天津南开中学的同学,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简氏兄弟留美奖学金考取者(第二名),MIT硕士(博士论文已提交但未答辩就回国),共和国铁道部首任副部长之一(排在滕代远吕正操后面),五五年的首任学部委员(院士),五七年反右时对章伯钧批判最激烈者(交通部和铁道部是天生的矛盾共同体)。
他的一个堂弟是杜聿明援缅远征军医疗队副队长,后来的三级教授。
他的另一个堂弟是国务院国家文物保护委员会委员。
他还有一个堂弟是铁道部副总工程师。
他的亲侄子堂侄子们有4个清华大学毕业的,五个教授研究员,四个副厅级,……。
他是我们县的著名开明士绅,国民党、共产党两边都吃得开。
刚刚土改后他是县政府委员,后来的县政协委员。
他儿女都在外地大城市工作,但是一个人住在乡下带有上马石、拴马桩的老宅子里。
自解放到文革,他最著名行为的是捐赠,生产队没有马,他拿出来100块现大洋。他们生产小队的第一辆胶皮轱辘大车也是他出钱买的。
在宋各庄,大少是用来指史志清的,二少是指他当副部长的二弟。
文革来了,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
邻近有一所镇中学,里面有初中生。这些初中生好多是来自宋各庄六个自然村的。
他们看不惯史大少。
凭什么史大少什么农活也不干就可以夏天穿着丝绸白布衫手摇着纸扇在树荫下乘凉,而他们的父母祖父母却要在大毒太阳下拔麦子、耪地?
于是,他们召唤来史大少,对他进行了一番审问、带着羞辱的审问。
史大少活了70多岁,自从1926年他二弟归国给张学良打工开始,他那受过这样的羞辱?
那是1966冬天的一个清晨,一个农民去井上挑水。用两边带勾的扁担再接上一段“水找上”(一段带有铁扣环的木杆),试着把水桶放入10米深的水井里晃倒让水进桶时,他发现无论如何那水桶就是不下沉。……
再后来,村民们捞出来史大少肥硕加肿胀的尸体。
当时还没有靠边站的生产队长把那几个开小会批判史大少的初中生都叫过来大骂一通:“平分(土改)时咱们没有分他的浮财,他不定把金银财宝都埋到哪里了。他一跳井,以后我们队有了大事小情谁来出钱?你们这帮小王八犊子”。
1972年的一天,我三姨姥爷收到一封来信。读到他的二哥去世,这位三级教授放声大哭。他的独子我的小表舅拿起信读过以后说是史志R(史二少)去世,三姨姥爷哭声嘎然而止,他以为是另一个钟爱的二堂哥去世呢。
史大少二弟史副部长1972去世,他为祖国铁路事业贡献40多年,却保护不了自己的亲哥哥!1980年,我第一次坐火车,在火车站等火车期间我祖父告诉我火车从铁轨上一过史二少就能听出来火车有问题或铁轨有问题。1912年海归的我的曾祖父曾做过京奉铁路局局长,曾经和史大少共同给莫德惠当助理,赴莫斯科谈判,处理莽撞人花花公子张少帅造成的“中东路事件”。
2005年10月4日,我回故乡探亲,恰逢老史家海内外20多口子也回家相聚,各种姻亲关系使得三个史姓人士去探望我母亲,他们既是亲戚、又是在天津、保定、石家庄等地读书的伙伴。凭我的记忆,我又把我家与史家的关系一说,于是两家5号在县招待所又有一聚。我得以见到史大少之外的所有史家n少们的后代。那个幸福的时刻,没有人会提及他们的堂伯父或大堂爷爷的不幸的。
2019年春节前,我沿着新修的水泥路由我出生的村庄一直向东走1.5公里,再走500米就是我父亲60年代教书的宋各庄小学。可是我小时候向东北方向遥望过无数次的学校校门已然不见,也判断不出来学校在村庄具体那个位置。我求助于在向阳避风处一起下棋观棋的老人们,他们中的两三个居然是我父亲的学生,年长的都69岁了,年轻也有65岁了。
我提及史大少自尽的事情,他们讲了当时打捞的情景。可是我记不清了细节,更遗憾的是没有问及红卫兵是如何斗争史大少以至于一下子就让他自杀的。
我对此事件的印象,还是40多年前我姥爷(外祖父)描述的他自尽后生产队长骂那些逼他自杀的红卫兵们的话。
“你们这帮小王八犊子”,当时我姥爷对我说这件事情时没有这样骂。这是我根据情景加上去的。
现在也不知道这帮70多岁的老王八犊子们50多年来是否白天想过此事、晚上梦过此事、在人前炫耀过或者是为自己辩护过此事?
耳边又响起了雄壮的歌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