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初夏,10岁,第一次吃喇叭花根(第六部分)
我奶奶描述的那种喇叭花,正式名字之一叫打碗花,也不知道是古代哪一位圣贤或草民起的名字。这位圣贤,不是生在康乾盛世举人,就是宣德年间的进士,至少是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时的草民。
打碗,是令人惊恐的字眼,起这个名字的ta知道这个词组后来多吓人吗?过去乡下甚至城镇乃至大城市,有一个走街串巷的职业是锔锅锔碗锔盆锔大缸。俗话说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就来自这个职业。
我们小时候用的碗,不少上面是带着锔子的,不管过去陶瓷业是否发达,我们寻常老百姓家是极力避免买碗的,当然这要求要极力避免打碎碗。
儿时就怕打破碗被训斥甚至挨揍,我最早记忆的挨揍,一是因为冬天穿着棉鞋到雪地里踩雪、一是因为打碎了一只新碗(不止一次)。
我现在一听到自己打碗的声音,马上就会穿越到儿时,继续体会着那种痛苦。
而我的儿女,自从他们自己会玩雪,那一年不是穿好防寒服在雪地里打滚?自从我这次回家过春节,我小女儿打破的碗或盘子不下三个了吧。要知道,那可是我喜欢的匈牙利或英国瓷器。
我不喜欢打碗花这个我从网上知道不到几年的名字。为了尊重历史,还是让它鸠占鹊巢,继续叫着喇叭花吧,哪怕是会有些歧义。
在这个喇叭花的系列故事中,老F一家是反面角色,我们家很恨他们,恨他们的恩将仇报。但是我一直有一种想法,就是要向你的对手甚至敌人学习。
在那个艰苦的时代,人家老F两口子能够让10个儿女都从农村跳出成为商品粮人士,这难道不是能力吗。
从这种意义上讲,我的祖父,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败的高富帅。正像我家领导的评论,“你爷爷关键时刻做的都是失败的选择”。我父亲是一个不断与命运抗争的不屈不挠者,但是命运给他的选择的自由空间太小了。
长期而言,我的曾祖父们、祖父、外祖父,又都是成功者,后代有一群大学生、名牌大学生、硕士、博士、教授,这些后代遍及中国大陆的老家、唐山、天津、北京、石家庄、秦皇岛、沈阳、南昌、青岛、烟台、上海、广州、莆田、泉州,台湾、葡萄牙、英国、意大利、巴西、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虽然没有大富大贵的,但是也都安居乐业,幸福安康。
但是,这种儿时的境遇,对人的影响是一生的。逆境中的人,经常受的是仇恨教育。比如,我姥姥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长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给你妈争口气”。这种观点,活于现代的各位网友会认为是正确的教育后代的观点吗?
过去在农村,烧柴油的各种拖拉机是常见的,但是汽车不常见,不论是进口的加拿大汽车还是解放牌汽车。75年冬季的一天晚上,外面传来汽车低沉的马达声,穿鞋出屋开后门出去,只见一辆解放牌双斗大卡车自西向东开了过来,逐渐地停在了老F家门口,息了火,但是前灯还是照出去很远很远。在我被此景深深吸引的同时,一个声音坚定地响起来了“回家,马上回家”,双脚非常听使唤往家里走去,脑袋里还在想“将来我一定比你们家强”。但是如何强、怎样强、什么叫强?我一个11.5岁的、穿着一双补了很多次的破袜子的孩子想过吗?我这样想的当时以及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幸福我快乐吗? 除非我一直做着白日梦。
第二天,见到的是F家老二一家子,那时候F2已经是在天津警备区的团长了,他和我父亲差不了几个月,我记得他个子比较矮,带着肚子,还有向两边鼓出的腮帮子。可是他的妻子,据说是卫生队长,高挑的个子,一张光滑、白净、美丽的长脸,一个雀斑也没有。人家一家、父子、婆媳、兄弟、妯娌、姑嫂之间,显得那样其乐融融。
在村里人眼里,人家老F家肯定是人生的赢家,确认无疑的。
有时候,我爷爷在树下乘凉时,讲到1938年在郑州附近等着过黄河时,他见到过延安抗大招生,说自己当时看着那张破桌子还不屑一顾。我当时听了心中不免埋怨“爷爷你倒是去呀,那样的话,您的后代就不会过这样的穷苦日子了”。
我们家,有时候还要讨论,真的那一天在台湾的堂爷爷开着飞机回大陆就好了。我自己都不免有一番遐想。(其实,那时候堂爷爷在巴西圣保罗当着总领事,巴西74年下半年才舍台湾与中国大陆建交)。那个穷年代,经常做着这种希望房顶掉馅饼的事儿。
在村里人眼里,我一家属于另类,也是别人不愿意搭理的。自己都落魄到那个程度了,还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各位网友,在当今社会,您认为是凤凰男容易成功呢, 还是高富帅(包括自诩的高富帅)容易成功?
转眼到了76年,粉碎了四人帮,77年底村里人的粮食就够吃了,78年夏天,我们大队的四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都种了甜瓜,这可是自66年就没有的事儿,我可爱吃甜瓜了。别的大队(行政村),不像我们大队,大蒜、土豆、花生、甜瓜,文革中都要种的,分给社员(村民)的,这些东西,对我说属于奢侈品的、长达十年。
76年以前的邻村同学,最爱吹牛的是去瓜棚要瓜,或者是到瓜地爬瓜(偷瓜)。对我们来说,真有些惊心动魄了。78年夏,我、我弟弟和一个小伙伴在挑满了一筐喂猪的野菜以后,也壮胆去了瓜棚。最先到的是四小队的瓜棚,看瓜的老头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大伯,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抗美援朝时的兵,70年代都是团级以上干部了。这老头一个是自己家就牛,一个是一看是本村破落户xyz(我爷爷名字)家的孙子,理都不愿意理。我们三个很没有趣的,讪讪地离开了。那一年我都14岁了,打倒四人帮两年了(对了,当年的我堂姑奶奶,张春桥的亲信徐海涛的妻子在76年冬被遣送回家就是坚决要求住在这个革命家庭的房子里的)
既然都来了瓜地,就去另一家碰运气。刚刚走到第二个瓜棚不远处,一个和善老头迎了出来,是老F,我赶紧带头叫舅爷爷。这位舅爷爷把我们三人领进瓜棚,马上从一个筐子里拿出来三个落地黄(俗称老面瓜,很香,但是几乎不甜)用水冲过以后让我们吃,吃完以后又每个人给了一个晚瓜(俗称大灰鼠),这种瓜非常甜。我们吃得肚子鼓鼓的满意回家了。78年秋天,我就考上高中了,请注意是“考”上高中了。
82年春节,是我考上大学后在老家过得第一个春节,按照乡俗,大年初一当天,要给本家族里人拜年的。父亲带着我先去了三太爷爷家(就是我祖先二房庶出的后代),第一次见到那个五十年代在我上的同一大学毕业的大堂爷爷。三太爷爷讲,刚才老F家哥儿四个都来过了,觉得惊奇(贫下中农解放军怎么给地主拜年了?)。后来又去三大伯家,就是那个二门带翠花砖雕带四角门厅的那个地主家,他也说老F家哥四个已经来过,大家不免感慨一番,同时还要奚落人家的脸皮厚。等回到我们家,爷爷讲老F家哥四个也已经来过。
这位老F,如果假设我们家是嫡传的东府宁国府,他们就相当于西府荣国府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来而不往非礼也,父亲也带着我去拜访这位舅爷爷,大家说了很多非常感慨的话。
2007年,在秦皇岛,我祖先大房过继的那家远旁支的大孙子结婚,我老姑代表我们家族出席,席上有一位贵宾,长相颇似当年老F,一会儿颇具大富翁神态的他走向我老姑,亲切的说三姐你好,我是F四。。。。。
愉快的谈话中,F4谈到,没有表叔(指我爷爷)收留他们一家在解放前在C庄免费住,他们家就是另外一番情景。
2011年清明节,我回乡给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扫墓。记得东陵那块碑吗,“四品以下人等下马下轿“,按老规矩,我肯定是走着上坟的,甚至妈妈也是走着的。只是到了这几年,妈妈越来越老了,就改成我先走着去给爷爷奶奶爸爸上完坟,然后让司机开车把母亲送到附近,我再和母亲给姥爷姥姥和大舅上坟。回来的路上,我还是走回来的,大约有六七百米。目的也是和乡亲们聊聊天,肯定大家都要回忆一些过去的趣事,比如约翰逊杜鲁门什么的。当然喽,一般人,为了省些脚力,也是show给老祖宗目前自己的好生活,都是开车直接到坟地的。
话说这个清明节,路上碰上了F家六姑娘,她赶紧打开车门,说“这不是xy吗,你老叔(F4)总提到你,对你可崇拜了“。在这以前,她和我从来没有说过话。
我说“是表姑啊,您好!我有什么可崇拜的,老叔那才叫厉害,自己的名牌企业里都有着博士后工作站哪”。
F家六姑娘:“可不是,他企业做的可好了,邓蓉和他都是好朋友“。
我说老叔真是太厉害了!
去年回家,聊起家长里短,二叔说起来,F家值得自豪的F2,前几年得癌症去世了,他妻子不能从丧夫之痛缓过来,也上吊自尽(估计得了抑郁症),让我悲叹不已。他在70年代就是解放军的团长,以后应该不错的。可惜了两口子,应该活得更长一些,多享受一些好日子。
至于大F和他妻子,我1990年出国以后再没有见过,妈妈说“他们搬到县城去了,你姨得了糖尿病,现在瘦的很”。
你姨?对,我姨指的是大F的妻子,我妈妈一直让我们这样叫的。我妈妈只有一个姑姑(沈从文的亲家母)只有儿子,她自己没有姐妹,北京有一个堂妹我从没见过只打过电话,还有一个同一个高祖父的堂妹,一个姨表妹也在天津。只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我妈妈自小让我称她为姨。可是这个姨夫妇俩,后来的文革中诬陷我父母,唆使她哥哥带人推倒我家的墙,还要霸占我家的宅基地。
2012年阴历二月初四,突然侄女打来电话,说“我三爷去世了”。我当时哭了,赶紧赶回家,抚尸大哭。哭罢,要起身感谢帮忙的众乡亲,这时候我发现,邻居家大F的二女儿,我妹妹的同学,在那与停灵的堂屋一门之隔的里屋,正在用剪子帮着剪纸钱,那需要很长时间的,很冷的天。我真的很感动的。
后来二叔告诉我,更早一次,两家邻居间有事情需要交涉,这个二孙女说过“当时都是我爷爷不好”。
她的地下的爷爷听到孙女这句话,做如何的感想?
文革,具体到我们家,又涉及到我家和F家,对我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童年经历。如果没有文革,我的人生道路如何?我料想不会太差,哪怕当一个农民,由我智商和品性所决定,也不会太差。
如果没有文革,我家和F家,性格和为人处世都不同,但是是不是可以作为世交,一直相互帮衬下去?
我不认为我的童年是十分的快乐的,而且这个不快乐部分并不是单纯由于贫穷带来的。
老汉奸堂爷爷的、极其美丽的、在南京大学工作的二女儿曾对我说,你记忆的都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记住的事情。
我家领导也说,你背上背着你八代老祖宗,沉不沉?
我写了这么多,我释然了吗?我想我至少比原来轻松。
本故事匆忙完成于卧室床上,我女儿趴在一旁玩着皮筋,时不时用脚丫碰我一下,她还等着我讲动物故事,今天预定题目是爷爷带爸爸和叔叔捉河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