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薯,记忆着甜酸苦辣
作为海归外籍专家,我在国内出差的待遇是要住在四星或五星饭店。这样的星级酒店每天的早餐林林总总,肯定是有白薯、红薯、甚至是紫薯的,一年四季都有,东南西北都有。我肯定是要拿一两块放在盘子里的,但是到差不多吃完早饭的时候,我发现最后剩下的就差不多是那几小块白、红或紫薯了,虽然作为研究生物工程的教授,我深知白、红、紫薯的营养。
关于白薯好的方面的记忆:
1)白薯是甜的。西方人爱吃甜食,我有时候就开玩笑说“你们一辈子没有脱离婴儿期儿童期”。我们东方人,至少在幼年童年少年时期也是爱吃甜的。记得在1976年秋天,初一的我们班到距离学校3里地的白薯地里,为我们大队第二生产小队薅一下午到近傍黑的杂草,生产队长对我们的奖励就是在临收工前买来一包糖精分放入两桶井白凉水里,然后男女同学排队用一个铝制水舀子喝甜水。反正,我是抱着感激之心喝的这个糖精的稀水溶液。尽管那时候的我就知道糖精是来自煤炭是无营养而有毒的。所以,在那个乏甜的时代,我岂能不喜欢甜甜的白薯?
2)沙土地长的好吃白薯。这样出身的白薯,蒸熟的白薯掰开时的横断面有明显的一圈儿一圈儿的”干心儿“,吃起来噎的慌,我们管它叫”干瓤白薯“,奶奶总说这白薯是栗子味儿的。这是我的最爱。只有沙土地长的白薯才有干瓤的。我总是同情地想着大姑三姑嫁的村子没有沙土地,有一年,把去看三姑的奶奶的挎篮里面还偷偷地塞过几块红皮白瓤的生白薯,让我老姑感动的够呛,给她大侄儿带回来半篮子花生。
3)馋人的白薯锅巴。平时家里面都是在做高粱米粥时用树枝做的平屉叉子上面放陶土做的饭筛子来馏(蒸)白薯。而整锅的烀白薯则是家里面的大事件了。烀白薯时,满堂屋的热气腾腾,白薯的甜香味逐渐地增浓,最后一股焦糖的味道更是让人馋涎欲滴。当妈妈或奶奶掀开铺盖子,一股蘑菇云冲上房顶后就是一锅烀好的白薯了。妈妈或奶奶把热乎白薯一块块捡到盆里,这时候就会发现锅底就剩下一点点半浑半黄的水了。每当那时候我都是忍不住地想起来老人们常用来损人的一句话“就是一车白薯也熬不出来一滴人参汤儿来”,就忍不住想笑。当然了,这时候的眼睛紧盯着的还是贴着锅的那层白薯。这层白薯粘在锅上形成锅巴。妈妈和奶奶是不能把这层白薯完整地拿出来的,肯定是有少一半的白薯连皮带肉沾在锅上。这就是白薯锅巴。锅上的白薯锅巴最好吃,每次我和弟弟都是抢着吃。
4)把个头小的白薯烀熟在房顶上晒个半干,我们哪儿的人把它叫”白薯筋道“,有人叫它”白薯蔫儿“,县城里人叫它”白薯干“。这是一个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上面还有一层白霜(木糖、五碳糖的结晶物),如果用火盆里的炭火煨烤一下,在表面上起了泡泡儿,就更好吃了。
5)如果把白薯放在灶火坑里,让它失水烤熟,那才叫好吃,好像每一块白薯都是”干瓤“的。
6)到了深冬,烀出来的白薯会很甜、并且变得很软甚至是很稀的感觉。简直是有喝白薯的感觉。
7)妈妈时不常把高粱米粥里面放入白薯。甜甜的粥,对贫穷的生活是一种调剂。
8)妈妈还会把白薯切成薄片,在大锅里面放上一点点油,把白薯片烙熟,这样的白薯片又甜又香,是儿时的美味。庄里面,好像就我妈妈会烙白薯片,当时很为在石家庄读过书见过外面世界的妈妈自豪的。
9)生白薯不能储存时间太长,一般到12月份,妈妈就会把白薯都烀熟,然后放在房顶上去。啃着冻红薯是儿时一大乐趣。另一个乐趣是享受春节以后放置的白薯。在春节以后房顶上的熟白薯就会慢慢变干从而变的更甜。
10)白薯,可以用来漏粉条。圆粉、片粉、汤粉(细粉)都是我的最爱。在农村的冬天,看生产队漏粉条也是一大乐趣,是一个学习手工业的难得机会。何况还可以要甚至是偷粉条吃?
11)用生产队漏粉剩下的”缸底儿“分到各家熬成的凉粉是我今生所爱。现在每次回乐亭都要在菜市场买一些做好的“黑油粉儿”,并且一定是要那种颜色黑黑的。12)另一个好玩的事情就是把用白薯制出来的淀粉砣子掰下来一块放入口中,马上觉得凉飕飕的(淀粉溶解要吸热),而且固体很快成为液体了,不像嚼一块糖时沾牙,也不会像吃”核桃酥“和”小砖头“时有东西沾满牙床。
关于白薯坏的记忆:
1)从记事儿到1978年考上县二中,深秋冬天就差不多顿顿吃白薯。就是让你天天吃粳米干饭大炖肉、吃龙虾鲍鱼,也有吃腻了的时候,是不是?
2)白薯吃多了胃里面向上返酸水,那个滋味可不好受!记得在欧洲某国读博士时和他们开玩笑说”我最恨哥伦布了“,外国人问为什么?我说”没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就不用吃白薯、吃土豆、吃玉米、吃辣椒、吃南瓜(倭瓜)、闻你们抽烟的味道了“。
3)白薯储存时间长了,上面会长黑斑病,不仅有毒而且味道很苦。我的童年已经很苦了不想苦上加苦。我们一般说白薯长了”黑膏药“。
4)除了吃烀或蒸白薯,家里面还要把生白薯切成薄片,在房顶上晒干。然后有两种吃法,一种是把它压碎,和高粱米混着做粥。这种粥,与鲜白薯做的粥相比,口感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甜都是一种让人讨厌的甜。另一种是完全压碎成份,然后和玉米面掺和在一起做成玉米饼子。这种玉米饼子,颜色是咖啡色的(那时候那知道什么咖啡色,反正是暗色泽的,不令人喜爱),味道是不纯正的”甜股奶“的。我总是能够吃出来一种”黑膏药“味道。看着难以下咽的怪样子,奶奶说“邻县你老姨奶那儿是把白薯削完皮再切片晒干了做白薯饽饽,就好吃多了”。邻县?以前我倒是听过姥爷讲“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曾经两次带着村里的年轻人赶着牛车去铁道北邻县捡过人家白薯地里不要的烂白薯冻白薯拉回来给庄里食堂开伙。让我吃削了皮的白薯,太奢侈了吧?
5)红薯,就是我更不喜欢的角色了。红薯有一种怪味道,还没有干瓤的。而且红薯叶长得还远没有白薯叶美。
6)70年代初,家里面分很多白薯,算口粮的,是4斤还是5斤白薯算一斤口粮的。太多的白薯不好储存,农民就用白薯刀把生白薯切成薄片,晒干成为白薯干。这个白薯干可以用来做白薯干粥、白薯干饽饽(窝窝头),也可以用来生产淀粉再加工成粉条,还可以交给国家(据说是用来生产白薯干酒)。那个时代,作为一个孩子,我是沾枕头就着的,只是妈妈在堂屋里面切白薯干的咔咔声音让我不能忍受,很长时间睡不着。现在想一想妈妈白天上工一天,还要给我们每天做两三顿饭,还要几天洗一次衣服,加上缝缝补补,妈妈多劳累!
- 爷爷爱喝酒,现在这不算大毛病。可是那时候家里面有人喝酒是很大的负担。因此奶奶和爷爷为喝酒不少闹矛盾。其实,爷爷喝的只不过是八毛五一斤的县酒厂生产的白薯干酒。我小时候,爷爷有一次曾经用筷子头蘸酒让我尝尝。怎么这么辣呀?甜甜的白薯,怎么除了让人冒酸水、长苦苦的黑膏药、怎么还能变成这么苦的东西呀?到现在,我对酒一点也没有建立起感情来,虽然现在我的博士生跟我做的研究课题之一就是用庄稼杆造淀粉造酒精。
- 在老家,说人废物就说他白薯。有个庄里人的外号就是”乏白薯“。把白薯的意思如此负面化,我就更不喜欢白薯了。
- 老家有个俗语叫”白薯拿软乎的捏“。我就当过乏白薯。那是1978年,我已经考上了县二中的高中(在初中三个班148人中考第三,第一第二名考上了县一中)。当年夏天的主要活计仍然是挑菜拔草。
白薯叶是深绿色,红薯叶是浅绿色。白薯茎梗是紫红色的,而红薯茎梗是浅绿色的。为什么我记忆的这么清楚,这是因为我最愿意在秋天的白薯地里挑菜,为我养的猪和兔子挑野菜。秋天的田野,那些已经收割完高粱玉米大豆的地里,野菜已经很老甚至很少了。而土地湿润的白薯和白菜萝卜地里,野菜还是比较丰富的,还有嫩嫩的马齿笕、铁苋菜、野苋菜、甚至兔子最爱吃的苦麻子。
我姥姥家的猪病了,那天挑菜的时候我突然就起了割一些白薯叶回家喂病猪的怪念头。割了还不到一篮子底儿,就让队里”看青的“看到了,就觉得天降下来似的,无声无息的一双手一把就把我的篮子按住了,至于那些出自一个半大孩子之口“我从来没有割过白薯秧子,这回是因为我姥儿家猪病了的”的解释是苍白无力的。篮子,盛着白薯叶的篮子,就被放到了大队部。就碰巧被来大队检查工作的公社副书记看到了,过问起来的结果就是要罚款5元。那时候(1972年~1978年),我们生产队的一个成年劳动力干一天农活的10个工分值0.19~0.30元。我爸爸中师毕业、当时月薪是34.5元。妈妈在1979年动手术之前身体一直不好,每年也就挣600个工分吧,大约值15元钱/年。
当天晚上,一个大队干部就来到我家来收那5元的罚款,态度是和蔼而坚决的,是不完数拿到5块钱就不会走的。当然,我爸爸心态平和地交出了5元钱。我的爸爸,当时和后来都从来未因为此事责怪我哪怕是半句,我觉得这是给了我最大的安慰,给了作为半大孩子的我最足的面子。
犯规受罚,天经地义。问题是每年都有大片的白薯秧子被人割掉,这样的贼应该每个大队不下500人次。而我却是自我记事以来我们村(大队)因为割白薯秧子被罚款的第一人、也是至今唯一一人。
在大队干部讨论对我的惩罚时,还有干部提议说应该把我偷割生产队白薯秧子反映到我刚刚考上但是还没有去上过一天学的县二中那里,但是被其他队干部否决了。这毕竟是1978年夏天,而不是1976年以前。
后来在外地读大学,恋爱结婚生子。当时的恋人后来的孩子他妈,是随着1969年战略疏散到桂林的中科院电子所的父母在南方长大的,是属于南方人说“你们北方人长得真漂亮”、北方人说“你们南方人长得真漂亮”的那种古典美人。一次她这孔雀女对我甜甜地说“我将来和你回老家,要赤足走在田埂上,我还要吃我自己摘的最新鲜的南瓜花和红薯叶”。倭瓜花倭瓜蔓,我奶奶也吃的,但是一听到红薯叶,我马上变声变色了,为了掩饰,我故意淡淡地说“红薯叶,我们那里叫白薯秧子,是用来喂猪的,人从来不吃”。
这个周末,和老婆孩子去华人超市买菜时,一定要买回一些红薯叶炒着吃,也一定要买回几块白薯,为孩子们烙白薯片吃。就是不知道季节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