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国摆摊记(上)
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是留给我印象很深的励志故事。三十年前当我提着两个沉重的大行李箱漂洋过海来到枫叶国从零开始的时候,我在忐忑不安之下也暗自宽慰过自己: 阿信身处那么贫穷困苦也能奋发图强,我怎么不行?!
九十年代初期的加拿大,尚未从几年前的经济危机中解脱出来。初来乍到的我,满耳听到的,除了"萧条","萧条",还是"萧条"。我心里开始发慌: 我是抱着放下身段,自食其力的满腔热情远道而来,如果光有吃苦的心气,却没有吃苦的机会,这前面的路,咋走下去?
开学了,我一边上课一边频繁地出入校园里的学生中心。学生中心的大楼里有餐厅,有信息交流室。我虽然下了课后早已饥肠辘辘,但是在经过餐厅时目不旁视。我的目的地是信息交流室。在那里,我每天浏览张贴在墙板上的招聘广告,抄写下联系电话,然后回家逐一申请。
一两个月下来,没有幸运光临。我强忍着对未来的焦虑,一天天精打细算着眼前的日子,更是不敢怠慢我的学业。有一天,我在学习室查资料做功课,耳畔传来一阵京味十足的普通话。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士领着一对华人长者,边漫步过来边向随行老人讲解四周的一切。很快,我和她四目相对,我们刹那间同时对对方发生了兴趣。
"从中国来的吗?"她马上走了过来。我们开始攀谈,介绍彼此。原来她是位北京姑娘,比我早两年来到这里,在同一个专业攻读,算是我的学姐了。学姐半年前已经毕业,此刻她是领着男朋友的父母参观自己当年"艰苦奋斗"的地方呢。作为过来人,学姐很同情我的处境,她安慰鼓励了我一番才姗姗离去。
不久后的一晚,学姐打来电话,关心我工作有没有着落。得知我还在四处碰壁,她说,她有一个挣钱的机会,问我愿不愿尝试? 原来,她前些时候回国探亲访友,顺便带回来了许多中国传统工艺品和圣诞装饰品,她想试试本地市场对"中国制造"的反应。学姐打听到,咱小城的市中心有个YMCA (基督教青年会),将于圣诞节前举办多元文化展。此次展览提供免费摊位,学姐已经预订下了一个。她自己最近有点抽不开身,如果我能帮她摆摆摊,我们可以三七开或者四六开分成。
真要当阿信了? 我非常兴奋,一口答应。第二天我应约来到学姐的住处。她和我一起过目了准备出售的小商品,有剪纸,布艺,摆件,绣品等等。我觉得这些物品做工精巧,看得让人爱不释手,便信心高涨。学姐给每类物品定了价,应该是自说自话地估了价。然后她给了我两个黑色大垃圾袋,我们把东西小心塞入,扎口。我就提着两个大袋回家了。
我那时与几个香港女生合租一套公寓。她们都比我年轻,两个读高中,两个读本科。虽然看出来她们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是她们至少不必为学费生存发愁,而且她们也没有移民扎根的执念。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因着机缘巧合暂时落在了同一个屋檐之下。那晚当我提着两个沉沉满满的垃圾袋回到公寓,正在客厅嘻闹的女孩们用惊讶疑惑的眼神审视了我。虽穷却傲的我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自我感觉依然良好:我不欠世界一个解释!
多元文化展销会是在周末。我起了大早,手提着两个大袋出门了。夜长寒酷,临近岁末的凌晨,天上的星星尚未褪去,地上的积雪覆盖冻冰。我每三五步一个歇停,两袋物品此刻显得格外沉重。两手生疼,不知是冻僵的疼,还是提重的痛。YMCA在市中心,这小城方圆,对穷学生而言,理所当然的交通工具就是双腿。我在冷风中喘息,这时一位路过的西人男士停下,关切地问我可否需要帮助。我笑着谢绝了。
终于找到了事先查好的地方。YMCA里温暖而安静,我来早了。工作人员把我的摊位指给我: 在面积不大,陈放了七,八个展览桌的展厅里,我的摊位在挺显眼的位置。我拿出装饰桌布铺好,开始将垃圾袋里的艺术品一一拿出,摆列开来。做着做着,其他的商家也陆续到了,人气开始旺盛。我是早起的鸟,我已万事俱备,该坐下舒口气了。
我好奇别的摊位的物品,便踱步转悠,四下浏览。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对面的一个摊位,由一位个头不高的日本女士在张罗。她热情地招呼我。无疑,她的桌上,摆放的都是日本的传统工艺。她的西人丈夫,被她的小巧玲珑陪衬得格外高大,一直在旁边为她配合着体力搬运方面的下手。
人越来越多,我赶紧回到自己的摊位。我笑脸欢迎每一个光临的潜在顾客,给他们讲解中国工艺的神奇和精致。浏览者们大多礼貌地听着,微笑致谢,然后又礼貌地离去。我读书的这座小城,人口以欧洲后裔占据绝大多数。来参观文化展览的人,穿着体面,投足文雅。第一次,我隐隐地体会到了文化的隔阂。我认为最可爱的中国工艺,他们并不问津---尽管他们也有好奇,然而神秘归神秘,那些东方元素依然不是他们骨血里的东西,所以没有能够引发共鸣。
我失望之余,放眼对面的日本摊位,看到那个女生和我一样寂寞。我不让自己的热情轻易消退,坚持对每一个愿意停留驻足的人有问必答,坚持耐心而快乐地待人接物。也有少数的顾客,想要还价,可惜我是替学姐摆摊,她事先并没有给我太多的价格自主空间,我不敢越位,只好错过。大半天的消磨,只有几样中国制造的圣诞装饰,被选中卖出。终究,只有浸润了西方文化的"中国制造",才会被这座保守的小城所接纳。
收摊的时候到了,人潮已经褪空。我开始重新往垃圾袋里放回物品。"Hi,"我闻声抬头,是对面的日本女生站在我的摊前。"看来我们的物品都没有激发什么轰动哈,"日本女生幽默地解嘲,"其实你的东西多么地可爱啊,我来买下几件吧!" 我瞬间感动,强烈体会到两个东方人在西方世界里抱团取暖那般的惺惺相惜。她把刻纸,挂件,绣巾,香扇等各类物品都挑了一样,递给我现金,没有一点还价。
这时她的西人丈夫也收拾停当,走了过来。他扫了眼太太买下的"中国元素",温柔地称赞了太太的眼光,然后关切地问我怎么回去。我说我是走着来的,也会走回去。"哎呀,这么冷的天!"他们惊呼。"亲爱的,我们送她回去吧?"日本女生转向丈夫。"当然,没的话说!"她先生答道。
我是带着哭丧的心情去向学姐交差的。一天的辛苦,我分得20元。看来,阿信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至少,在我亲眼目睹中,那个来自阿信故乡的日本女生,经历的是和我一样的窘境。
人的记忆,随着情感而不由自主地做着筛选。这么多年,我似乎刻意不愿回想攻读学位的两年留学生涯里历经的细碎。因为,那许多细碎,伴随着身体的疲惫,困倦,饥寒,夹带着精神的失落,彷徨,焦灼。重温这些记忆,会让天性多愁善感的自己陷入无尽的自哀自怜。于是我选择掩埋,像鸵鸟一样,企图将我的加国人生涂抹得只留下彩虹玫瑰,只充满了幸运儿一般的诗情画意。
有意思的是,时光,是真正的魔术师。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天的我又越来越兴致勃勃地想把这些曾经让我泪流满面的经历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而且我惊异地发现,再度品味我的从前,我完全没有了伤感,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深深的感恩。我直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清晨在雪地路上为我停留的西人男士,和他温柔的问候:"你好吗,需要我来帮你吗?" 我更忘不了日本女生和她绅士一般的西人丈夫。我为日本女生欣慰,有夫如此,异乡也不会孤单!
那一天的"徒劳",在当时只给我收获了区区20元。而今天当我码下这篇文章时,我已经知道,经过时间的发酵,我心境体悟上的受益远不只此。那么,阿信不阿信,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