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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意外翻供的杀人案中案(上)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一桩意外翻供的杀人案中案(上)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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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你知道怎么把一个大活人变消失吗?’我听完这个问题,吓得整个身子都颤。”


配图 | 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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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0日,检察院接收了一起故意杀人案。这起案件初看并不复杂:两名男子在屋内发生口角,进而发展为肢体冲突。嫌疑人周秦手持十字改锥,猛扎进被害人胡克明的身体,经法医鉴定,“该男性死者系生前被他人用锐器戳刺颈部,造成左锁骨下动脉破裂致大失血死亡”。

嫌疑人名叫周秦,41岁,无业,因涉嫌故意杀人罪已被刑拘,关押在看守所。之前他在派出所的供述很稳定,杀人是因为“对方辱骂自己”。但当公安把案卷移送到检察院审查逮捕后,他却忽然翻了供。

在提审室里,我的“师父”曹兵问他:“你在公安那里交代的是事实吗?”

“不是事实,当时我就只想着快点结束,随口胡编的,我根本不认识被杀的那个人。”周秦摇头。

“既然不认识,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在案件移交到检察院前,周秦曾做过司法精神病鉴定,意见书上写着:“被鉴定人意识清晰,思维连贯”、“目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和受审能力”。

“那你把自己刚才讲的话再复述一遍。”曹兵有些愠怒,他平素最恨胡搅蛮缠的嫌疑人,在本案中,客观证据完备,可以互相印证,周秦所做的翻供没有任何意义。对此,师父只能解读为嫌疑人“恶意挑衅”公检法。

周秦耸了耸肩,显得满不在乎:“我不认识我自己杀掉的那个人。”

“你自己看看这句话——杀了一个人,又说不认识他?”

“我还能咋说?你教我说说看?”周秦的语气变了。

我停下敲键盘的双手,凝视着对面的周秦。他的身高还不到1米7,双臂粗壮结实,那张面孔让我记忆犹新:眉毛内侧向下,外端向上,加上两个突出的眼袋,形成一个大“X”,显得戾气极重。他眼神犀利,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翻滚。

“既然你不认识这个人,那又怎么找到他的住址?他又为什么给你开门?”师父问。

“我不认识这个胡克明,但我认识他的朋友徐东。通过徐东,我进了屋,碰巧见到他(胡克明)。”

“为什么在公安那里,你交代说自己跟胡克明发生口角,一时冲动才杀掉对方?”

“我胡说的,那个警察审我的时候,他胸口别着一个苍蝇一样的东西,他本来嗓门就大,这样弄得就更吵了,叫得我耳朵疼。我只想让他们快点审完。反正我真不认识胡克明,杀他也没什么企图,如果说要有,就是看他不顺眼。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觉得他死有余辜,其实想杀他的人还不少。”

“你编完了吗?”师父听完他这一番话,反倒笑了。

周秦愣住了。

“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跟刚才的话自相矛盾?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觉得他死有余辜?想杀他的人又有多少,是哪些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算过,反正想杀他的人很多。”

“有没有检举揭发?”师父换了问题。

“有。”

师父听周秦回答得如此干脆,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要检举揭发什么内容。可周秦却变成了哑巴,双唇像拉上了拉链。

师父起身收拾文件袋:“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在这里装糊涂,这个案子都有铁证,再抵赖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笔录你看一下,签字按手印。过两天,我们再来审你,那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今天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刚才讲的都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周秦潦草地签完字,用右手拇指捺印,之后望着沾有红色印泥的拇指,猛地吮吸了一口,随后发出一声冷哼。

出了提审室,师父和我穿过阴冷的走廊,走到看守所外面的停车场。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锁链,可以相互印证。哪怕嫌疑人的供述出现反复,我们也照样可以批捕。”师父说。

“那他今天翻供又是为了什么?绕来绕去的,还是在做有罪供述。”我问。

“照我以往的经验,这要分成两种情况:第一种是纯粹为了抵抗而抵抗;第二种是身上还藏有其他隐情,不愿意坦白,打算跟我们死磕到底。通过今天的观察,我初步判断,周秦很可能属于第二种。”


次日下午3时,我又去看守所提审嫌疑人,在第三监区门口碰见了驻所检察官林凯。我和林凯是老朋友,就像我俩的师父一样——林凯的师父杨建军,就是我师父曹兵当年在批捕科的老搭档。

林凯问我最近怎么看起来“苦大仇深”的模样。我告诉他,就在这个第三监区里,有个叫周秦的在押人员,我们提审的时候认罪态度很差,一直装傻。快提完了,又说想要检举,再问又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这个人,我看到他也觉得烦。”林凯告诉我,周秦就在他负责的监区里,“他是监区的头号监管对象——你知道他刚关进看守所就干了什么吗?”

“吵架?打人?”

“比这些要严重——刚进所,他就掰断了别人的手指!”

林凯说,周秦羁押入所的第二天,就和监室“铺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管教介入后,双方暂时熄了怒火。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了,没想到就在夜间熄灯的前一分钟,周秦悄悄凑到“铺头”身边,迅速抄出右手,紧紧攥住“铺头”的左手腕,等对方反应过来,小指已经被他攥得死死的。同监的犯人们扑到周秦身边,想把他拉开,可为时已晚——“铺头”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响彻整个监区。值班管教冲进监室,看见“铺头”抱着断指的手,身子蜷缩成团,便立即通报了监区指挥室,让同事将“铺头”紧急送医。

将“铺头”送走后,管教厉声问:“这是谁弄的?”

没等其他犯人指认,就听见周秦的灰铜色脚镣发出“哐啷”的脆响,他爬下床,站直了身子,脖子一梗,对管教说:“我干的。”

“谁叫你爬下来的?给我爬到床上坐好!”管教训斥道,“白天你们吵,事情给你们摆平了,晚上你怎么还动手?”

“我看他不顺眼。”周秦“嘁”了一声,后撤了两步,坐回床边。

监区领导也闻讯赶到,马上派了几名管教,对周秦采取临时约束措施。第二天上午,林凯对周秦进行械具审查,看到周秦的脸上仿佛只写着两个字——“暴戾”。他询问管教上械具的事,问周秦有没有异议。周秦反问“异议”是啥意思?林凯换了个说法,问周秦对这件事有没有意见。周秦冷笑道:“意见?我还能有什么意见?那个人的手指头就是我给弄断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林凯又问了几句,周秦显得十分不耐烦。对于这种目光凶恶残暴的犯人,林凯早就见怪不怪了,漠然地回敬着对方,随后继续做笔录。就在林凯转身正欲离开时,无意中发现周秦眼神的变化——先前的凶光不见了,灭灯一样的黯淡。

通常来说,犯人刚入所时,由于环境特殊,充满警戒和敌意是正常的,可是周秦眼神的变化又意味着什么?林凯想掌握更多的情况,便找到了负责周秦的管教民警。管教反映称,在周秦刑拘入所时,监区方面依据《看守所执法细则》,对他的案件性质、现实表现和身心健康状况做过安全风险评估。昨晚的事情后,监区上报给了所领导,将周秦列为重点监管对象,管理级别已达到最高级。此外,管教还提到一个疑点:嫌疑人关押到看守所,通常有家人过来送衣服和钱,可是周秦入所后,从没收到任何接济物品,也没见他请律师。

林凯建议监区方面再对周秦做一次身份信息核查,同时对其加强管控,有任何情况都要及时上报,自己也打算再约谈一次周秦。但这个想法却被师父杨建军否决了:“在没有全面掌握犯人的情况之前,怎么能急着展开‘深挖’?周秦的危险性很强,直接‘深挖’未免太冒失了。”

在师父的点拨下,林凯没有直接约谈周秦,而是找了周秦同监的犯人了解信息,结果,犯人的反馈让他很意外——有反映称,周秦调换监室以后,管教专门安排了看管他的犯人,可犯人们已经都听说了周秦的事,知道他杀过人,又弄断隔壁“铺头”的手指头,“谁敢管这个祖宗?”只能处处让着他。可谁也没想到,周秦待在新监室这几天,竟然表现得对大家极其友好,常讲笑话和荤段子逗人发笑。有些笑话很无聊,但大家都怕他,就假装笑笑。周秦平常话很多,嘴巴像装了电池,压根停不下来,就算被管教骂,他也要继续讲。

“他主要跟你们讲点什么?”林凯问。

“很杂,有时候喜欢讲乱七八糟的笑话,有时候又讲一点什么任何人都对不起他啦,他是替天行道啦……我们也不敢多问,就怕惹到他。这人的脑子肯定有点问题,翻脸很快,今早他前一秒还硬拉着我给我讲荤段子,下一秒就笑得像个神经病,问我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把我问得心里发毛……”

“什么问题?”林凯问。

“他问我:‘你知道怎么把一个大活人变消失吗?’”那犯人说,“我听完这个问题,吓得整个身子都颤。”

周秦为什么会说这些话?犯人们不敢问,有价值的线索也就获取不到。

林凯有些沮丧,他返回驻所检察室,向师父汇报进展。杨建军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继续做外围谈话。”




那两天,我也一直在琢磨周秦的举动——为什么他先前的供述都很稳定,可到了审查逮捕阶段,就突然翻供了?一般而言,翻供大多是为了推脱或者减轻罪责,可是他这种翻供,等于胡搅蛮缠,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师父见我还在翻周秦的卷宗,便提议带我一起去找一趟杨建军。8月23号下午提审结束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杨建军和林凯依然等在检察室,一场非正式的案情讨论会即将开始。

杨建军说:“周秦这个犯人很奇怪,一开始跟公安说自己是‘激情杀人’,后面又跟曹兵绕圈子,说自己是‘无动机杀人’;羁押在看守所以后,又故意伤人——当然,这件事发生在他入所初期,当时他要面对完全陌生的监所环境,也确实容易发生伤害行为。照我以往的经验,重刑犯的求生欲望很强,在所有犯人里面,联系检察官的次数是最多的,甚至不需要引导,他们就会主动坦白或者检举揭发。可周秦却属于另外一种情况,明知死罪难逃,偏想一死了之。同时,他既抗拒审讯,也不遵守监规监纪,这就再次证明他有强烈的自弃心理。”

杨建军继续说,看守所向来被称为打击犯罪的“第二战场”,既然是打仗,必然要讲究战略,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性格、适合安排在什么样的位置、做什么样的工作,这些因素都要考虑,“因此我们应该把突击讯问和谈话教育相结合,组成‘深挖’战阵,就一定能把周秦拿下”。

“我驻所后也专门挖过一些案子,相对有经验,这次由我来担当指挥;曹兵擅长讯问,左权的性子随师父,就辅助曹兵筛查周秦案子中的漏洞;我徒弟林凯性格温吞,适合慢慢地磨,‘小刀锯大树’,所以,周秦的谈心工作就交给他。”

杨建军和林凯作为驻所检察官,对此案不具备侦查权和审讯权,所以得由我师父负责审讯,从“外围”步步紧逼,林凯则在看守所里以“谈心”为主,缓缓深入。

最后,师父补充道:“这还只是第一步,如果要正式成立专案团队,老杨必须要上报检委会。”

杨建军也说:“如果‘深挖’工作有进展,公安民警也会参与进来,这就成了接力赛,明天的第一棒先交给林凯。”


8月24号,针对周秦的第一次谈话即将开始。林凯严阵以待,杨建军在他身边陪同,谈话室门外还有一名管教在过道里巡查。

两边的监室沉寂下来,周秦被管教上铐后带进了谈话室,他的眼神冷峻犀利,一直死盯住林凯。林凯被盯得很不舒服,但也只能这样跟周秦对峙着,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他的基本信息。

“你想知道这些就自己去问管教,我不想说太多的屁话,你们问过来问过去,也就那么点东西。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周秦说话时眼睛依然盯着林凯,声音刻意压得很低。

“那你就再讲一遍!”林凯厉声说道,“人在哪里就得守哪里的规矩,到了这儿,就得遵守监规监纪!”

周秦很不耐烦地报出个人信息。被问到具体案件时,他哼了一声,歪斜着脑袋,盯着林凯说:“你长得那么瘦,还是一个‘四眼’,经不起摔经不起打,你以为你谁啊?我凭什么听你的?”

林凯深知这些重刑犯只讲逞凶斗狠,若是自己看起来不够凶悍,他们难免会斜眼瞟人。可他并没发火,因为杨建军教过他:犯人的挑衅往往是为了隐瞒真相,你如果发了火,注意力会自动放在犯人身上,而非案件本身,这就等于中了圈套。

于是,林凯采取迂回战术,自我调侃了一番:“每个人都不一样,这要看你哪里练得多。像你这胳膊用多了,就变粗了。”

周秦面孔撑起一个夸张的假笑,又故意把面部肌肉放松,提起的嘴角跳下来,迅速变回那张冷漠肃杀的脸。

林凯双手抱胸,肘支着桌面,前倾身子,饶有兴趣地问周秦:“你放松一点,为什么一提到案子就那么紧张呢?”

“紧张个屁!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周秦似乎很恼火,“不就是死吗?你们还不如抓紧给我个痛快,我早点上路好投胎。胡克明活该倒霉,因为他遇到了我——你们不知道吧,杀人以前,我还帮警察破过案子。”

这听起来完全就是鬼话连篇,但林凯想看周秦接下来怎么编造故事情节,假如实在编不下去,自然会露出马脚,就激将他:“就你还帮警察破案?”

周秦先报了一个浙江的地名,然后问:“那里不是有个拍电影的场子?”

“对,这谁都知道,有什么稀奇的?”林凯装得很不屑。

紧接着,周秦又报了当地派出所的名称和地址。这些信息都不假,可是说对了也说明不了什么,林凯冷声说:“这些在网上都能查到。”

“大约在去年3月吧,我在那里做临时演员,剧组借的老摩托车被偷了,有人到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到场后挨个询问,我看了一眼被弄坏的车锁就知道是谁干的。我跟警察讲,以前我见过这种盗车的方法,是‘寿南帮’那伙人专用的,他们当中有很多惯犯……”

林凯接话:“那警察肯定会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以前车被偷过,也是别人告诉我的。现在我回头想,既然我知道这些事,就想着帮帮他们,积点德总归没错。”周秦说。

“后来偷车贼抓到了没有?”

“人抓到了,我还跟剧组打听过,果然是‘寿南帮’的人,还没销赃,就被警察给逮了。那案子后来咋判,我也不清楚。那会儿我都要走了,那些角儿的演技还比不上我呢,加上剧组扣了钱,我到别的地方混去了……”

林凯原本想对周秦讲:协助民警办案是群众的义务,更何况你说的这个盗车案的事究竟能不能验证,还很难说。但转念一想,换了一种说法:“我听下来,觉得你这人还挺热心的。咱们先不说这个案子,就拿你先前打人的事来说吧,总归是有原因的。男人就该光明磊落,你这都算是帮警察破过案的热心市民了,还有什么不敢讲?你掰断‘铺头’的手指,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那是为民除害,一开始跟他掐起来,是为了晚上值岗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管教跟我们讲了,这件事也就翻篇了。后来到了晚上,那个杂种吹牛X,说自己搞过邻居的妹妹。我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的妹妹被这么欺负,一定要把他撕成两半,脑子一热,就想给他弄点苦头吃。说到底,还是那四个字:为民除害。”

“也就是说,你还有个妹妹?她叫什么名字?”林凯记下这个关键点。

“我啥时候说过我有妹妹了,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周秦搔着后颈。

“刚才你为什么说‘如果自己的妹妹被欺负?’”

“我那是随便打个比方。”

“你今天讲的那个‘铺头’的线索,我们会交给管教去核查。这点你做得很好,及时反映情况。”

周秦还是搔着后颈,嘴唇翕动。

谈话结束了。林凯留意到,周秦从起身到离开,眼神还是全程盯着自己,眼神里不仅有敌意,还多了几分警戒。这场谈话中,他说的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需要深入分析。

看着眼前这个犯人,像在面对幽暗的巨大迷宫。


林凯回到检查室,跟师父杨建军复盘刚才的谈话:

“我观察到周秦的眼角没有笑纹,眉心的皱纹却很明显,这说明他平常不爱笑,而且长期沉浸在负面情绪中,有心结没有解开。他的眼神一直盯着我,没有移开过,表明他想通过敌意和挑衅来打乱我的节奏,主导这场谈话,可惜没有成功。”

“我提到‘妹妹’的时候,他明显变得紧张,反复抓挠后颈。在心理学上,这种无意识的行为代表敌意和戒备,对他来说,很像在自我警醒,不能说出不该说的话。他目前想要掩盖的事,就是我们深挖的重点,其中的第一步是核查他的身份信息和家庭情况。”

此刻的林凯还没有意识到,正是这条周秦无意中提及的信息,在日后勾连出另一串隐案。




2016年8月25日,“深挖”接力棒由林凯交到师父和我的手中。赶到看守所,我们去第三监区门口“提人”。周秦的拖鞋和脚镣在地板上磨着,慢腾腾地走在昏暗的走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很明显,犹如野兽在暗处凝视。

提讯室还是在上次的房间,灯光很亮。透过白色的灯光,我能看清周秦面容上的种种细节。

周秦刚坐定,就先开了口:“又是你们啊。”

“对,按程序走。”我冷声说道。

“有什么意思呢?你们提审什么的,顶多就是让我更烦更难过,压根没啥用。上次我讲得很明白,希望你们快点判我死刑,其他不用多讲了。”

“你想多了。”我放下手头的案卷,盯着他,“你这个案子每个步骤都要严格依照法定程序,不是说你要求死刑法院就马上枪毙你。现在还只是批捕阶段,接下来还有起诉阶段,最后法院还要审。”

“呵,我想死都没那么容易。”他冷笑一声,眼睛试探性地向外瞟。

“所以说,你越不配合,越会影响到自己。上次我们跟你做了‘释法说理’,无论你翻不翻供,最后都会批捕。”

“那我还用讲什么?我就算讲出来,你们也不信。”

“这点要跟你讲清楚,不是我们‘信不信’的事,是你的供词和证据能不能互相印证、通过法律层面的审查。现在说跟以后说,效果完全不一样,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前几天我跟这里的驻所检察官讲过,杀他(胡克明)是为民除害,你们就是不信。活了40多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怂货,想做点对社会有用的事。”

“你奉献社会的方式就是杀人?”我说,“这个先不谈,你得把刚才那些话讲清楚,比如你怎么调查胡克明、又怎么证明胡克明‘对社会有害’?”

“谈不上什么调查,我他妈又不是警察。就是挨个跟村民打听,很多年前胡克明在村里干过坏事,坐过牢,放出来以后,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说明这种鸟人就是社会的垃圾,我想着杀掉他,帮村里做件善事。我怂了几十年,死前当一回英雄好汉,这条命也值了。”

“你跟胡克明有没有私仇?”

周秦愣了半秒,马上回过神:“没仇没怨。”

既然没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决定采取师父教过的“欲擒故纵”:先让犯人自行交代,待时机成熟,将这些矛盾点统一归拢,向犯人发起猛攻。

“作案前,你在什么地方?”我开始岔开话题——在公安的报捕文书上,写明了周秦“无业,无固定住所”,但他在杀人前总该有个住处。更重要的是,根据之前掌握的情况,此前他几乎从未来到本市,又为什么会“精准”找到胡克明的住址呢?

周秦仰头靠向椅背,说记不清了,顺便炫耀起他的辉煌过往——这些年走南闯北,“睡过很多地方,也睡过很多女人”,城中村有一排无名发廊和洗脚店,里边有个“暗间”,专供包夜的嫖客,他“要搂着小姐才能睡着”……

我打断他的话:“现在是提审,不是来看你自我陶醉的。再听一遍问题:你在动手杀人的前一天晚上,人在哪里?”

“我睡在旅馆里边,具体在哪块地方,那旅店叫啥名,我想不起来了。第二天下午,我打算去杀胡克明,路过一家五金铺子,花了10块钱,临时买了一把螺丝刀。”

他说的这把螺丝刀就是后来的作案工具,我在卷宗里看过照片,是一把长20厘米左右的十字改锥,锥头、锥体被血浸红,黄色胶柄有3个贴合手掌的椭圆凹陷,残留着零星血渍。

“你怎么会知道胡克明的具体住址?”我追问道,“你现在的口供很反复,在公安那边说自己跟胡克明关系很熟,大吵了一架,才痛下杀手;上一次提审的时候,你又开始装糊涂,说不认识胡克明,也没有杀人动机;到了今天,你又说杀胡克明是惩奸除恶。可不管是哪个‘版本’,你找到胡克明,总要有个地址,这个信息是从哪儿来的?你有话就老老实实地讲,我们会如实记录。你要有事想掩饰隐瞒,也迟早会被查出来,到时候对你更不利。”

讲到最后几句时,我特意加重了语气,观察着周秦的反应。他微微低下头,面色阴沉,目光左右飘忽,似乎在盘算什么。

“我托朋友问的。”周秦开始含糊其辞,这表明他仍存有侥幸心理,想蒙混过关。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全都要讲清楚。”

周秦沉默了,我低头翻阅着材料,没有催他。这种沉默并不是他想对抗我的审问,只是表明心里藏了很多话,此时若急于催促,反倒会适得其反。

几分钟后,周秦语速缓慢地说:“是个警察。他不是我朋友,当然也不会跟我这种人做朋友。名字我也叫不上。你问他为什么告诉我(地址)?”

说到这里,他又冷笑起来。

“讲下去。”我没理会他的故弄玄虚,师父以前教过我,不能被嫌疑人打乱节奏。

“当然是我打点过了,他才会跟我讲。”周秦说。

我和师父对视了一眼,意识到这番供述很可能存在疑点:他无论讲任何事情,都要跟“警察”挂钩,在林凯的谈话室,他说帮警察破过案,这时候又说自己贿赂过警察——或许他有“仇警”心理,可如果他交代属实,这就会牵扯到另外一桩案子。

“那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我换了一种问法。

周秦似乎对这个问题很茫然,欲言又止。

“从我们上次提审、你说出第一句话开始,你这个案子,包括你本人,都充满了疑点。你越是这么胡编,我们就越会怀疑,加大‘深挖’的力度。当然,说什么和怎么说,都是犯罪嫌疑人的权利,但我必须要提醒你,你这样是在给自己挖坑,挖深了就再也爬出不来了。”

周秦迟疑了几秒,开口说:“我不认识那个警察,也没法确定有没有这个人。我有个朋友叫季振华,做偏门生意的,在网上倒卖别人的信息。我花了300块,就把胡克明的身份证号码、照片、地址还有手机号全部弄到手了。我交钱的时候问过他这些信息从哪儿搞到的,他说派出所的警察告诉他的,这话是真是假,我不敢打包票。”

我记下“季振华”的信息,又问:“你之前说胡克明不认识你,那你又怎么进房间跟他聊天?那个房屋的主人是徐东,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不要再说‘不认识’——谁会放一个陌生人进屋?”

周秦似乎很想打断我,嘴巴一直没合拢。很快,他就交代了一大段话,语速飞快:

“季振华给我的信息很全,我看到上面说,胡克明和徐东合伙开了一家租车公司,而且俩人的住址是一样的。就琢磨,既然他们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不会差到哪儿去。我手头正好还有点钱,就打点了那边外包的司机,把我介绍给了徐东。徐东这个人很爽快,看我跟他聊得来,叫我有空到他家吃饭。那时候我就感觉到,杀人的机会到了。”

“徐东的房子很大,南北通,两层楼。当时胡克明坐在椅子上抽烟,桌上全是烟灰。徐东说今天菜不够,他出门买个烤鸭。他一走,屋里就剩下我跟胡克明了,我不想放掉这个机会,再加上胡克明老是喜欢斜着眼睛看人,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几回,我很不爽,也就没多想,就对他动手了……低头看着胡克明,脸糊掉了,怎么看都遭人厌。”

周秦说,他杀死胡克明时,徐东忽然开门进来,说刚才忘带钱包。他惊骇之余,就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人也搞掉”。徐东先看到现场,反应过来,转身逃向楼梯,边跑边呼救,生怕再晚一步,自己就会像胡克明一样躺在地上。

“我可以逃,但是没逃,反正我压根没料到徐东会这么早回来。本来我是这么打算的:杀掉胡克明,换身衣服,马上到城中村,能多待一分钟算一分钟。”

“你为什么想逃到城中村?胡克明家离那里很远,附近还有很多道路监控。”

“不是‘逃到’城中村,我本身就没想过逃跑。城中村有几家发廊和洗脚店,里面做皮肉生意的,那里有我的相好。”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晓得她叫什么。做那一行的娘们,没有哪个会讲真话,不会报出真名字。我是觉着她长得像我认识的人,被警察抓到之前,想见她最后一面。”

“你认识的哪个人?要讲清楚。”

“我想拉屎。”周秦突然捂住肚子。

我正要起身发作,师父把我按下,默默走出提讯室,找了一位管教民警,让其陪同周秦去上厕所。




师父回到座位,跟我说:“周秦去上厕所也好,我们有个‘中场休息’,可以商量对策——你觉得他还有什么问题?”

我把随手记在手边的A4纸上的疑点给师父看:第一,周秦的认罪表现变化太快,最初他想尽办法隐瞒,跟我们耍无赖,现在又变成了“竹筒倒豆子”,这不太像他的性格;第二,周秦刚才的语速非常快,跟他往常的说话习惯完全相反,好像急着要把案子全部说完,不让我追问下去,他急着交代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背后还藏着什么?他提到的那个“故人”又是谁?跟案件有没有直接关联?

师父咧嘴笑了,拍着我的肩膀问:“现在你想到什么办法?”

我说,现在看,周秦自身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坦白,比方说,他提到的那个“季振华”,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这个案子得交给林凯,向公安制发《移送案件线索函》“深挖”,看有没有警员泄露公民个人信息。另外,周秦还有事没有吐出来,我们要彻底“挤透”。

正说着,林凯推门进来,交给我们一份材料,说了句“有突破”就匆忙去巡监了——他后来跟我说,原本他是打算在我们提审结束后再提这件事,结果正巧看到周秦上厕所,便见缝插针过来了一趟。那份材料是公安分局出具的情况说明,我和师父细读之后,立刻准备更换讯问策略。

提讯室外发出脚镣磨地的声音,周秦回来了,“中场休息”到此结束。

周秦坐下后,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般来说,确实有检察官会在犯人进入提讯室后再核对一遍姓名,但此刻,我是刻意明知故问。

“周秦啊。”他疑惑地看着我。

“那赵恒是谁?”我又问。

听到这个名字,周秦的脸登时僵住了。

“赵恒是谁?”我又问了一遍。

周秦沉默不语,眼神涣散,像在追忆往事。

原来,在昨天林凯发出协查函后,民警通过公安综合信息系统检索、核对后发现,“周秦”的照片与一个叫“赵恒”的人高度相似,又根据其登记信息和户籍信息反复比对了一番,发现虽然“周秦”和“赵恒”均有真人,但“周秦”的户籍照片却与当前这位在押人员并不相同。最终,经过核验确认,“周秦”属于假身份,其真实姓名为“赵恒”,存在作案潜逃嫌疑。

我用笔在桌上敲了敲,周秦回过神,但依旧闭口不言,想用沉默对抗。

我说:“刑诉法规定,证据确实充分,没有口供也可以定罪处罚,何况你刚才的供述已经和客观证据相互印证。但你要明白,羁押期限是从查到真名才开始计算的。你用‘周秦’这个假身份是为了什么,我们也会查出来。”

周秦还是沉默。

我们没有再耗下去,在他签字捺印后,收拾公文包走出了提讯室。我回头张望,见回监区的周秦,腿似乎有些发软,走路摇晃,管教在扶着他。


当天傍晚,公安局“追逃办”赶到看守所,对周秦发起突审。面对讯问,周秦全程保持沉默,双方僵持到审讯结束。

次日早晨,林凯继续进行外围谈话。与周秦同监的犯人反映说,突审回来后,周秦的话明显变少了,之前讲话嘴巴刹不住车,现在最多讲两句,甚至一整天都没声响,只躺在床铺上,像生了重病。犯人们见他有些反常,安静得都听不见呼吸,以为他死了,也不敢用手碰他,怕他又受什么刺激发疯伤人。

返回检察室后,林凯将情况做了汇报,对师父杨建军分析说:“现在绝对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周秦这根橡皮筋会彻底崩断,所有人的努力也就前功尽弃。我认为今后的谈话要以关心为主,逐步攻破他的心理防线,找准时机再‘深挖’。”

下午,林凯巡监时经过周秦的监室,随口叫了一声:“赵恒?”

周秦听到后,身体像触电般打了个激灵,然后坐起来对林凯讲:“检察官,你就叫我‘周秦’吧,这个名字我用了快10年,你现在叫我‘赵恒’,我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也行。”林凯让管教给周秦上铐,准备前往谈话室。

坐进谈话室,周秦猜到林凯会问案子,眼中充满了戒备和敌意,双手不断摩挲着膝盖。林凯也猜到周秦在想什么,反而对案子只字不提,只详细问了他的生活情况:“我看你的户籍信息,是不是有个妹妹叫赵红?她为什么没来给你送衣服?”

“我跟她很久没联系了。”周秦声音低沉。

“你现在没有换洗的衣服,我和管教商量了一下,帮你把这些配齐,在生活上还有没有其他困难?”

周秦倒也爽快,对林凯直说:“最近我晚上睡不着,今天到了饭点,我反而在睡觉,他们(犯人)也不敢叫醒我,现在饿着肚子,可以帮我找点吃的吗?”

“这个不难办,你别着急,我等会儿让管教给你弄个菜馒头。”林凯说。

周秦抬头望了林凯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发生微妙的变化,林凯觉察到,对方的心中有某些东西在轻微地松动。

此时,周秦并不知道,自己供出来的季振华,在林凯制发了线索函和相关材料后,被民警们循线追踪,在外地成功抓获。经过审讯,季振华交待,先前他号称的“由警察提供胡克明的信息”,为自己杜撰的话术,胡克明的信息,是他通过隐蔽的网络手段获取到的。

与此同时,检察院向赵恒户籍所在地的公安分局制发了公函,与当地刑警队取得联系,要求进一步调查赵恒的社会关系。民警钱义成在协查中发现,赵恒的妹妹赵红也很可疑——经过身份照片的核查比对,她和另一个名为“夏丹”的女子,照片高度吻合。


在着手寻找赵红之前,钱义成赶来我们这里,对周秦做过一次突审,但周秦的供词毫无价值。审讯时,周秦的情绪异常激动,猛捶桌面,手铐“哐哐哐”乱响,一直重复着“你别问我,我跟她20多年没联系”、“这个人早死了,就算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

在茫茫人海中找出赵红绝非易事,钱义成所在公安分局派出3名调查专员,经多方查证,才找到赵红的租住地点,却不见其人。房东说,前些天赵红说有急事要办,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还说,赵红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在远郊的寺院做义工。

专员又拿着赵红的照片前去寺院走访。住持告诉他们,照片中的女子叫“夏丹”,已经很多天没来过了,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7月10号。住持还说,赵红在寺院里做义工时,经常出资请僧众为她哥哥诵经,“消罪祈福”。专员问她哥哥姓名,住持回答:“赵恒。”

专员立刻赶往长途客运站,通过调阅车站的监控录像,看到2016年7月16号下午4时53分,赵红身着灰蓝色短袖、携带一只淡粉色拉杆箱,在候车室内左顾右盼,神色慌张。傍晚5时,她跟随车站的人流,上了长途客车。

8月25号晚上,听到前方同事在第一时间发回的反馈,钱义成的心里冒出问号:

赵红整天到寺庙为哥哥诵经祈福,哥哥却说他跟妹妹“老死不相往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赵红的离开距离周秦被刑拘,仅仅迟了1天,这是纯属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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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一桩意外翻供的杀人案中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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